請原諒我用這麼繁瑣的文字寫開頭。我不會寫一個開頭,畢竟生命的開頭裡,我沒有記憶。 我叫沈佳一。據說當初起名字的時候舅舅想叫我沈曉夢,因為我媽姓孟,別人喊她小孟,不過這個諧音梗被我爺爺很堅決地攔了下來,他說莊生夢曉迷蝴蝶,這名字聽起來不太清醒。我爸是長子,後麵還有兩個姑姑,而我爸又隻有我一個女兒,我是這一輩裡,唯一一個沈姓的,就起了這個名字。 畢業那年,我通過親戚介紹進企業做財務,在集團下屬的一個小公司,那幾年對個人賬戶的管控還不是很嚴格,我負責的賬目裡有幾張私人銀行卡,包含一些帳外的部分。我注意到偶爾有幾筆不大不小的支出,審核不嚴格,而這些不明的支出備注裡都有一個U的字樣。後來被告知是一個預備投資又擱置的小項目,但凡涉及與此有關的支出不必嚴格遵守程序。而那個項目是什麼我從沒聽人說過。 到了第三年,這個項目的支出突然變大。據說是要注冊公司,先做一些前期籌備。我被安排這部分工作,業務量不大,但也需要了解下具體業務。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一個詞—U係統。 U係統的強大之處在於,它改變了最初的模擬夢境的方式,而是以夢者的視角實時呈現畫麵,就仿佛在被試者的眼睛是一臺攝像機,畫麵的呈現與夢者在夢裡所見的圖像完全一致,並可以用畫麵的清晰度判定睡眠的深淺狀態。工作室主要業務是利用U係統呈現夢境的特點,為客戶把夢作為紀念保存下來。通常他們會選擇連續記錄客戶幾天的夢,再應要求做一些剪輯或者拚接,然後製作成視頻,保存下來。係統操作相對復雜,需要幾個人共同操作,出品很慢。 我非常地驚訝,那是2009年,連智能手機也剛普及沒多久,更沒有人什麼叫知道AI技術。在此之前,關於錄製夢境這件事隻存在於我幼年天馬行空的的想象之中。我更不能理解的是,我與它的初次碰麵居然在一個可以說是寒酸的辦公室。 最先見到的是李季,之前都是電話和軟件溝通。她和我年紀相仿,主要負責和集團及客戶對接。沒穿集團統一的工裝,隨意的穿著件黑色T恤和平底鞋,短發,眼睛很亮,看起來利落也不急躁。“你好,我是李季。” 我笑著回應道“你好,沈佳一。” 她一邊招呼我往裡走,“你來得好早啊,這段路差不多得一個小時吧。” “沒有了,從家裡直接來的。”我回應道。 我隨著李季走進屋裡。工作室不大,環境很簡單,倆層的復式結構,一樓的辦公區域有兩排帶隔板的辦公桌。每張桌上背靠背的放幾臺電腦,桌倆邊各自放幾把椅子。按員工名冊應該是十四人,原則上錄製以外的時間允許在家辦公,現在桌位上隻有幾個人。一個胖胖的小夥子在做係統的檢測,不高,有點兒像年輕的安西教練。李季走過去介紹,“這是周聰,主要負責設備的維護。” “三姐你好。”周聰慢悠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順手從旁邊桌上拿了瓶飲料給我。 我接過來說了聲謝謝,突然想起不對,就問“等會。我這個三姐是從哪排的?” “姓沈的財務,沈萬三,順口了。”周聰笑著答道,配合著摸了下自己的下巴。 “確實是這麼叫的。”李季假裝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又看向旁邊一個個頭差不多年輕人,厚劉海幾乎與黑色大方框眼鏡的上邊框平齊,“這個是程諾,主要負責聲音的處理。” “來了哈,我是程諾。就是那個承諾,知道了吧。”第一眼看程諾的裝扮,有種刻板印象中的理科男形象,一說話又覺得不是這樣。主要是配上他說話尾音往上的那一挑,質疑一切的腔調莫名帶著點兒喜感。 “你是錦州人?”我問。 “對啊,能聽出來啊?”尾音繼續上挑。 我非常堅定的點頭。 程諾旁邊略高一些,穿黑襯衫的叫做王鵬,據介紹主要負責催眠的部分。 “催眠?”我立刻感興趣起來,聲音也提高了一些,在我的認知中,這是一個比較神秘的部分,但看過去隻見他屏幕上一串串的代碼。 王鵬看了看我,有些拘謹的挑了一下嘴角算是確認,就繼續手邊的工作。這人看起來話不多,倒也不是高冷,似乎是有些內向不擅長說話的感覺。見沒有什麼回應,我便暫時壓下好奇,想等熟悉一些再做了解。 坐在裡麵座位上,一個有些乾瘦,刻意蓄了一點兒小胡子的叫做於小強,此刻他正在做視頻畫麵的修復不能暫停,隻是擺手示意了一下。 於小強的麵前擺了兩臺電腦,是同時進行的,看起來比正常的修圖軟件復雜一些,我於是站在他身後看向屏幕。 畫麵很混亂,如同籠罩一層霧氣,我從朦朦的霧氣中隱約可以辨識出模糊的影像,這種感覺與遊戲中的第一人稱視角差不多,又好像略有不同。似乎是一片空曠的田野中,劇情的主角正在躲避追擊他的人,如武俠裡飛簷走壁的高手,跑上垂直於地麵的峭壁,又輕盈的飛躍在無數高矮不一的山頭之間。 我聽說畫麵的清晰程度和睡眠的深度有關係,判斷這應該是一段非常淺的睡眠。加上軟件操作中並不流暢,畫麵裡的一切給人極不真實感覺,仿佛用手指輕觸一下就會漸漸暈開,直至消失不見,所以談不上什麼代入感。中途鏡頭以很快的速度俯沖,直撞向坡下的房門。在接觸門的一刻,我看見門的四周是模糊的暗影,隻有最中間的部分相對清晰。但我知道這一刻,身在其中的夢者會確信自己經歷的一切。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大概是這樣吧。 這些鏡頭有差不多半分鐘。於小強摘下耳麥,指了指屏幕。“之前的一段廢片,拿來修一下”。 “很神奇啊。”想到現在所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夢境,我不禁說。 “確實,就像看別人大腦裡的電影。如果可以忽略一切限製,自由的發揮,每個人都是不錯的導演。對了,我叫於小強,就強哥吧,嗯,叫強哥可以。”他笑了笑。我看著他未必有我大的年紀,撇了撇嘴,表示反對。 通過畫麵聲音修復和剪輯處理後,這幾秒鐘支離破碎的夢,幾乎可作一段成型的視頻,加上原本的灰黑色調,竟有了些許電影的質感。 “這個東西隻能輸出黑白的嗎?” “當然不是,要看做夢者夢裡本來是什麼樣。” 他們告訴我說,其實除了情節,每個人做夢的方式也不相同。比如——這一小段“電影”的主角,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在夢裡他會變成很多奇奇怪怪的動物,但是很少變成過人。 從他能記住自己的夢起,就確信夢的視角和現實不同。後來從別人的口中才知道,自己似乎是個特例。 甚至有一段時間,在夢裡他是作為一條狗出現。這是他從毛色和體態他判斷的,而且他覺得自己就是村口的那條大黃狗,他認識的狗。 這一度讓他很鬱悶,他開始不自覺地注意那條狗,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對方也會看向他,偶爾朝他叫幾聲以示警戒。直到有天,他看見有兩個騎摩托的拿著工具,在老張家院子外鬼鬼祟祟,他趕緊大聲呼喊,救了那家夥一條狗命。 他突然有些害怕,開始擔心那條狗的安全。覺得自己的命運是和那條狗連在一起的,這種聽起來可笑的想法他沒敢和家人提及,但非要家人向老張家把這條狗換了來。大人以為他隻是喜歡這條狗,也不和他計較,照他的想法做了。不過那狗東西天生反骨,和他不親近,拴在院子裡,一定要想辦法溜出去。後來還是溜了出去,沒回老張家,也再沒有回來。 狗的消失,對他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影響。之後一段時間,在那些他能記住的夢裡,視角還是低低的沒變,行走方式和習慣照舊,畫麵沒什麼色彩,實在沒有辦法。 後來他開始變成其他動物,鳥或者魚的經歷都很有趣。印象深的一次是大熊。還有很多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 確實是奇妙的經歷,雖然不曾親歷,但我仿佛能看見,那些奇幻的夢境,如自由的藤蔓,在幼年天馬行空的想象中無盡的生長,好像也組成了他們世界的一部分。 值得說的是,工作室沒有廣告宣傳,隻接受特定的客戶上門,對於客戶的篩選一直是集團總公司那邊在做,不知道具體的要求,但據說符合條件的範圍其實很小。再者,也許很多人會對自己的夢感到好奇,並不代表他們願意親身試驗,畢竟因為一些不可控性,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把自己的夢暴露在其他人的麵前。 幾乎每張桌麵上都有不少東西。有的擺亂一點的,也有的規整些,雖然我很好奇,但不好亂動。路過時瞥見一個空桌位隔板上貼著半張A4大的紙,最醒目的居然是“夜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兇”,旁邊密密的有一些手寫小字。 我瞇起我的近視眼看四周寫的小字。寫的很簡約,多半隻能是寫的人才知道,猜測大約都是些夢見什麼是什麼意思之類的。 我又一次表示驚訝。說實話,我對這個東西的可靠性實在存疑,但如果是身邊的人相信,也不好直接表現出來。李季見我在看得認真,解釋說“周桐今天沒有來,這是他的座位,他喜歡琢磨這個。這裡他年齡稍大一些。” 我點頭,又忍不住問她“這是....周公解夢嗎?” “不是,那都是他自己記的,學心理學的,雖然主要是做畫麵,但是有他自己關注的點。對了,票據在樓上,正好帶你樓上看看?” 哦,我才想起樓上才是工作室主要那的部分,“嗯,去看看。” 二樓是拍攝區域。最醒目的是墻麵一個特大的電子顯示屏,上麵詳盡標注著心跳,體溫,血壓,呼吸,眼珠轉動等變化頻率等數據。工作時這些數據會實時的變動,確保不遺漏任何信息。 我注意到,顯示屏上有個很醒目的數字,573號。 李季解釋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573號是係統自動派發,對每一個來記錄夢境的人,係統會自動編號。號碼越來越大,但通常不連續,比如前一個由係統派發的是545號。 “這是係統新給的配號。十天左右吧,我們有一個新的視頻要做,所以下周要著手準備了。” 工作室對這個573號有些印象,仿佛是姓淩。原本他的預約時間本是在一年多以前,後來突然取消了,所以,他們和他有過簡單的碰過麵,是一個70多歲精力充沛,身體筆直,以致他們都不願意稱之為老人的男性,也是入職以來見過年齡最大的顧客。 我又問她“我聽說要拍攝視頻,一定要經過嚴格的測試,你知道什麼標準嗎?” 李季搖搖頭“要填報大量的信息,我看過他們的一部分表格。除了身體檢測,好像這些人都和夢境有一些奇怪的.....嗯....聯係吧,當然不能排除有人為了通過測試編造點兒離奇的故事,所以主要還是對腦部的測試。” “腦部測試?” “對,應該還是健康的考量,我不清楚不好說。標準實際上很苛刻,幾乎是上百人才有一個人符合。” “這麼少?你剛才說他們都和夢境有一些奇怪的.....‘聯係’,是嗎?” “這個....”李季頓了下說,“之前也看過一些相關書籍,覺得夢可能存在一些隱喻,揭示我們的潛意識裡的一些東西。不過,也確實有一部分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圍。” “再給我講講有趣的事吧。”整理完票據,我饒有興致地追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