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當天，我特意選在下午2點去了工作室，拍攝已經籌備的差不多了隻等約定的時間開始。 　　573安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等待，我們曾稱贊他有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的外表，此時我才發現他眼裡那種說不出的滄桑感，像一條流淌了很久很久的河，雖然，它看起來無比平靜。 　　奇怪的是陸鳴也在錄製廳內，他也沒有說話，並不像平時那麼話癆。並且他的麵前也有一組可以觀看的設備，沒人知道他用什麼方法說服了這個嚴肅的老人，但顯然他們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 　　一切就緒。 　　573獨自走進錄製室最裡麵角落一個單獨的封閉小屋子，把滿是連接線的儀器帶在頭上。我是通過門口的顯示屏看到這一切。十幾個人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繼續調試，時不時也飛速的記錄一些數據。“頭盔”中磁場的催眠似乎起了作用。墻上巨幅的屏幕上從一些不清晰的充滿雪花的畫麵，漸漸墜入一整片完全的黑暗。但我不會認為是設備停止運行，那是持續而幽深的黑暗，用今天的一個詞形容，叫做氛圍感。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觀看別人的夢境，與上次的感受截然不同。於是屏住呼吸盯著屏幕。過了幾分鐘，在這黑暗的中間，出現了一個圓點，邊緣散著一點亮白色的光。以此為中心，漸漸散出雲霧狀，如一團氣體和塵埃組成的星雲。 　　“有了。”負責畫麵調試的周聰打了個響指。 　　李季說過，每個人進入夢境的方式都不相同，隻是夢者自己記不住這麼完整的過程罷了。 　　霧氣之後，畫麵逐漸成型卻沒有明顯的變亮。鏡頭慢慢推進，最終隨著573的視線進入了這個夢裡。 　　我從模糊的暗影中看清了畫麵全貌，573身處的似乎是一個巨型的望不到邊際的大坑。 　　坑裡麵是黑色的，說是黑坑並不準確。它的黑是因為它太暗了，除了手裡一把手電筒的帶來的弱光在搖晃，看不見什麼東西。573正由坑的外部，盡快的向內部走去。而坑的中心，就像是一個深深的墨潭，把所有的光亮吸了進去。這個過程中，隨著他的目光，隱約可見腳下的沙土地，有些地方還有一些長得很長的雜草。 　　此時畫麵的清晰度和穩定程度不盡理想，這說明夢者的睡眠始終處在很淺的狀態。 　　其實在夢境中的畫麵是很脆弱的，所以u係統才需要在夢境進行的時候有專門的人員時刻對畫麵進行處理，他們要隨時調整亮度，色彩等數據，以及對圖像的邊緣進行修整，才能盡量保證這個夢在製作後相對清晰的呈現。 　　在測試中，被試者通常會有一段比較深度的睡眠，這個時段的視頻是最清晰，而其餘的時間大多不適合製作。現在這種隻能簡單的定義為存在圖像，大多數地方隻是個模糊的影子。正常情況下這部分在後期應該會被減掉。所以現在隻能等待573進入深度睡眠。 　　夢境常常會表現的很跳躍。這個部分卻因為單一而出奇的連貫。在這個巨大的場景裡，人無疑顯得十分渺小。路上沒有遇見任何人，所以不存在任何對話，除了輕微的呼吸聲，偶爾一點點的風聲，還有鞋子與地麵沙土或是雜草接觸的聲音。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隨著573漸漸進入深度睡眠，畫麵愈加清晰和穩定。 　　更加清晰和穩定的黑色。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別人的夢境，和我所想像的精彩紛呈不同。它就像一場有著宏大的開篇，卻沒有情節的電影，甚至有些乏味和壓抑。但相比於之前從電腦裡撇過的幾眼，這似乎更能代入對方的視角。 　　大約半小時後，畫麵開始有了變化。573把目光從自己腳上移開，開始看向遠一點的方向。 　　他的速度開始變快，漸漸跑了起來，不是那種輕盈的跑，他的路線雜亂沒有章法，有點跌跌撞撞的。他的呼吸聲變的異常急促，似乎這些運動在他體力範圍之外。而且，他非常焦急。視線也隨著他的跑動顛簸起來。 　　對麵還是黑暗，但這黑暗不同於原來的黑暗，在他看向的遠處，似乎出現了一個光圈。不是光圈，是一片淡淡的光被什麼擋住了，隻剩些微弱的光線隱約從輪廓的邊緣透出來。 　　我確定573是向著這個方向靠近。他的腳步飛快，呼吸也更加急促，那些光向他照射過來..... 　　——陽光透過頭頂的樹葉照了進來。 　　573看著樹枝上麵的細葉，葉的體積太大了，讓他看起來很渺小。又試圖抬起脖子，發現自己不能動，感覺像是被什麼困住了，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有一點點發黃，他的外麵好像包裹了一層厚厚的淡黃色的東西，充滿了一種粘稠的感覺。 　　當這種粘稠的感覺漸漸消失，眼前的淡黃色成了一層堅硬的殼。看起來，他的整個身體似乎被固定在這塊發黃的東西裡。好在還有眼睛可以動，這時他已確定了自己是在一棵樹上，視線範圍內很多樹非常之高，在上方樹枝交織在一起。推測周圍可能是一片樹林。眼前的東西隻有那麼多，最近的一根樹枝的伸出來，上麵的細葉偶爾才細微的動一下，很是無聊。 　　從畫麵看，他的呼吸順暢。我終於意識到，它應該是封在鬆脂中的一隻蟲子，而且極有可能正粘在一棵鬆樹上。 　　573倒不像有太多疑惑，索性就不動彈了，就往那一動不動的看著外麵真實的世界，雖然和他也沒有什麼關係。在夢裡，人都會自然地遵守那個世界的邏輯，仿佛他本來就是一隻蟲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遠處有腳步聲漸近。 　　在安靜了太久之後，他聽覺有了超乎尋常的敏銳。聲音有遠向近，那種鞋子與潮濕泥土摩擦出的聲音，還帶著些長途跋涉後的喘氣聲音。推測有十來個人。 　　“夠了。”從573後腦殼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同時有東西重重扔在地上的聲音。 　　573屏息聽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還有生命，看上去他想過發出點什麼聲音動作來吸引他們的注意。但短暫的嘗試後，他接受了現實，隨即竟有了一種暗處觀察別人的竊喜。 　　那個年輕的聲音繼續說“我們一直在原地打轉。” 　　“別急，總會找到辦法的。”另一個聲音說。 　　“你還好意思說話，是誰把我們騙到這裡來的？” 　　“怎麼能這麼說。” 　　有人顯然更加激動，“我們都會留在這裡，出不去了。” 　　人們發生很長時間激烈的爭吵，聲音混雜在一起分不清楚。573躺在樹上聽著漸漸混亂在一起分不清的噪音，不再企圖引起他們的注意。那沒有意義，自己和他們分明就是處在倆個世界。 　　“.......好，咱們就從這裡分開，各自聽天由命。” 　　“好啊！” 　　“不行，你們不要賭氣。”一個年齡最長得聲音說。四周暫時的安靜下來，這個聲音異常的蒼老，他急促的吸取著氧氣，仿佛剛才這一聲已耗盡了大半的力氣。 　　這時，頭頂陽光不見了，天暗得仿佛漸漸壓了下來。樹林裡下起了雨，雨勢越來越很大，雨聲壓過了人的聲音，天空還打了一個閃。但這樣的大雨並沒有打在573的身上，隻有山坡上的泥土瓦解，從他的旁邊沖刷下來。 　　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很想知道573的反應，但隨著畫麵一轉，他離開了那個場景，並且變成了一個旁觀者。通過他的眼睛，我看見一塊琥珀樣兒的東西從店鋪裡被買走，被人戴在脖子上，後來又閃現似的去了幾個地方，最後，被扔在一個角落。 　　周圍漆黑一片，他又變回了那隻“蟲子”。太長時間沒動，身上乏得很，他再次嘗試動彈，麵前的門被人推開了。 　　強烈的光又一次照了過來..... 　　573睜開眼睛。現在似乎是正午時分，光照有些刺眼，似乎要在蒸乾剛才潮濕的一切。他不再直視陽光，而是把目光自然地投向前麵。畫麵愈見清晰，這一刻的夢境，幾乎接近真實。 　　腳下仿佛是遼闊無盡的海水，又好像不是。 　　所有人都忙著手裡的工作，我的眼睛不經意間從屋內掃過，但我馬上又回轉過去看。我看見陸鳴坐在角落，不知為何，他的臉色慘白，頭上聚了大滴的汗珠，眼裡有一種錯愕的神情，緊繃著嘴角，整個人顯得十分僵硬。 　　我怕影響拍攝，於是走了幾步，用低到隻剩口型的方式，試探地詢問了一句“不舒服嗎？” 　　他並沒理我，而是低下頭去，好像是在專注地計算著什麼，好像還是自言自語，我沒聽清。 　　屏幕中573腳下的確不是水，而是沙地。我開始以為的水麵起伏，不過是沙的流動而已。之所以有開始的誤解，居然是因為它們呈現出一種淡藍色。 　　在他的腳下，是一片淡藍色的沙海。 　　“你醒了？” 　　573這才注意到身後有一個人。他回頭看他，隻見這個人用紅色的鬥笠遮住了全身，連臉也擋的嚴嚴實實。 　　這個裝束讓我有點兒想笑，電視裡的神秘人為了營造神秘感，都會穿一身黑色的鬥笠，他的這一身大紅色在藍色的沙海中太過突兀，紅藍的經典配色讓我想到超人，蜘蛛俠…… 　　鏡頭裡的573倒沒有什麼驚異的，好像麵前是一個多年的老友。他搓了一把臉，用很靈活的動作翻身起來，完全不是現在的年紀。一邊熟練地背包，一邊回答著“嗯，睡醒了，走吧。” 　　“等等，”身後的紅衣人叫住了他。 　　他的臉藏在鬥笠的陰影之中，隻看得到嘴唇開合，他的聲音認真又帶著一點兒疑惑，“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嗎？” 　　573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沒有回頭，而是仰頭看向天空。在他的眼中是一片昏黃，還飄著幾塊黑色絮狀的東西，像宣紙上渲染開的水墨。很快，天空的顏色漸漸變淡，又如同剛剛眼前鬆脂的顏色。最後，這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掉進水裡，被稀釋掉了。 　　 573醒來的時候。現實世界裡天還是的漆黑一片，透過窗戶，對麵樓裡有幾盞燈散著昏黃的光。 　　隨著夢境的停止，成員們各自操作結束錄製。屏幕裡展示的是三號拍攝室內的場景，已經有工作人員走進了拍攝室，幫他把吸氧儀帶好。 　　在正常的程序下，三號拍攝室的燈光會緩緩變亮，這是為了使人逐漸適應環境的變換。當夢者完全醒過來後，他們需要與之進行交流並記錄一些信息，剪輯時，工作室會優先展示夢者記住的信息，並且照顧其喜好，畢竟這樣會更容易喚起共鳴。 　　其實，其他人並沒想到573會在深層睡眠的時候突然醒過來，這樣清晰的夢境是少有的。找書苑 www.zhaoshuｙuan．com 　　摘下“頭盔”的573，大口的喘著粗氣，眼裡透著茫然和慌亂。這時，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攤開手，我才看見他兩隻手的手心裡都提早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快速的閱讀這些文字，透過屏幕我看不清具體寫了什麼，但它們居然沒有被汗液所模糊。 　　他似乎從閱讀中慢慢地安定下來。房間裡燈光昏暗，他坐在沙發上，在淡淡的光線中看著前方。 　　那刻，我看見那雙眼睛裡有足以傳達某種復雜情緒的眼神，好像有短暫的恐懼或是憤怒。 　　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除了不均勻的喘息中，好像沒有什麼聲音，但他的嘴唇不停碰動，似乎在念叨著什麼。 　　後來，這個70多歲的老人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們不是沒有這樣的經歷。比如夢見一個親人離開了自己，在夢裡嚎啕大哭，睡醒後會沉溺在夢的情緒裡很久。也許是這個場景觸動了他內心的某個地方。雖然我們沒有感同身受。 　　盡管數據顯示身體狀態正常，基於年齡，還是有點擔心他的狀態。 　　過了很久很久，573回過神來，慢慢地搖了搖頭。他的眼角倆邊的輪廓慢慢向下彎，似乎轉化成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傷。隨後他整理了一下衣領，又調整了狀態，這種快速的轉變和剛才判若兩人，變得和之前一樣嚴肅，沒有和人探討視頻的製作思路。隻說了一句，“我想全部保留下來，製作需要多久？” 　　在沒注意到的時候，陸鳴已經離開了工作室，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