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聽見樓下說話聲變大了很多。循聲向下看去,樓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這時候一道光向我照來,能感到特別的溫暖。你能想象到那種,陽光和霧氣混合在一起。接著,我的身體就開始變輕,飄飄悠悠的離開了地麵。我沖著光照來的地方飄過去,越來越近。所有的樹都深入雲裡,有花香,鳥叫,有....” 這男人倒是長著一張挺清秀的臉,他低著頭自顧自地說這些的時候,下垂的下眼角漸漸瞇起來,在一個適宜的弧度停了下來。 “然後呢?” “嗯,沒有了。”男人堅定地搖了搖頭,想起什麼似的,轉向下一個話題“對了,你們這什麼時候有人來拍視頻呢?” 說話的不是工作室的人。 李季解釋說,這人叫陸鳴,一個月前,自己找到工作室提出想要拍一段視頻,但拒絕他們說的和集團聯係。他總是東拉西扯的聊天,讓他們懷疑他也許隻是很喜歡在這裡聊天。後來李季私下打聽過才知道他其實是報過名的,隻是沒有通過測試,至於他為什麼對這個這麼感興趣,還專門找到這裡,他們猜想也許和他曾不止一次談及的自己的一段經歷有關,關於自己在心臟停止後又奇跡般的復活了的經歷。 他繃著臉的樣子很嚴肅,但越嚴肅就越有點兒搞笑的意思。這陸鳴倒也不讓人討厭,甚至不經意中漏出的一點兒幽默還是一種調劑。他們隻是不明白,據他說,死後的世界比現實的好上萬倍,那他為什麼還是堅持回到這裡,然後抱怨生活的不順。 “那,你那也不是死後的世界呀,你那,你那沒死透,”王意發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又往周圍看了看,見別人都沒有接茬,急了,又提了點兒音量煽動似的說“我說的對不對,他那又沒死,死後世界誰能知道,對不對?” 場麵一度尷尬。 王意發,運營部李總監他八大姨家的侄子,身份確實有點繞,但絕對的皇親國戚,頭腦比較簡單,裡麵隻裝了一根筋,懂得不多,而且不懂就問,相當直率。恰巧過來送資料。 簡單說,這是個粗人,不過這問題提得粗中有細,正好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陸鳴沒想到有人反駁,氣場居然有點弱了下去,慌忙解釋說,“我不一樣,我是確認過死亡的。” “對,他不一樣,他心臟停了。”周聰趕緊附和道。 “不是,不是....”王意發並不認可,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連說了幾個“不是”,完全不顧對麵周聰的暗示。其他人沒做聲,但看表情,正在饒有興趣的想聽聽他們之間怎麼爭論,當然,我是其中一員。 “發哥,走了,著急呢。”在場麵更加尷尬之前,王意發被外麵一起來的同事叫走了,一邊走還在爭取著認同。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陸鳴,和之後的完全不同,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他為了快速接觸工作室刻意展示出的一麵;還是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是那些經歷一點點改變了他。 從李季的嘴裡,我簡單的了解到他的一些事。 陸鳴是一位攝影師。業內也算有一點兒名氣,每年幾乎一半時間他在外麵接商業拍攝,還有一部分時間會做一些攝影教學的課程,這些收入除了維持他的基本生活,也讓他陸續去拍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太想改變。 也許是看過太多的經典作品和撼人心魄的美景,也許是他天生對審美有著更敏銳的觸覺。他不斷地在夢中,見到鉆石一樣閃爍的滿天星辰,波濤翻滾的沙海,也見到末日前深紅色的雲從天際滾滾而來。他曾在海水中目睹鯤化身為鵬的恢弘場景,也夢見自己置身於浩瀚的宇宙之中,觸手可及的星球緩緩地從頭頂掠過,表麵的粗糲的質感無比真實.....總之,他不斷地在腦海裡構建出那些絕美的畫麵,雖然他享受輾轉在旅途中或是長時間蹲守,隻為了捕捉瞬時的美景。但他渴望記錄那些隻屬於他自己,並且不可能存在於現實中的東西。 夢境如此真實,並且那些光影和構圖恰到好處,那是極致的美感,值得被人更多人看見。 這時,夢裡的他總下意識的去摸相機,有時候發現沒帶,有時候是壞的,有時候發現手裡抓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然後發現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這幾年不知為何,這種夢越來越頻繁,仿佛在嘲諷他的無能為力。他的職業讓他不能做到單純的欣賞,終於有一次,他在夢醒時忍不住放聲大哭。 不久後的某個清晨,他剛離開自己美輪美奐的夢境,一陣失望襲來。這時,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本來他對這種虛擬號碼的群發廣告是不屑一顧的,但那上麵的內容震驚了他。他收到的,正是來自U係統拍攝夢境視頻的廣告。 他說的這段其實很受質疑。因為U係統篩選標準本就嚴格,並不會主動向外發出什麼廣告。 總之,對當時的他來說,如同在水中看見了救命的稻草。他想要記錄自己那些宏大瑰麗的夢境。在他看來自己的理由絕對說的過去,何況自己在正需要的時候收到了短信,簡直是天意。實際上,他卻屢屢通不過審核。不用說身體檢查的步驟,僅僅是向平臺提過的書麵理由就幾次被駁回。 在那之後,他的每次攝影都不順利,總是覺得差點兒什麼,又說不清。別人勸他乾脆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放鬆一下。 在家裡渾渾噩噩的躺了兩個月。那天他下樓去買飯,剛走到樓口,一輛白色的轎車飛馳而過,正好把失魂落魄的他撞了出去。 大腦思維經歷了一片混亂後,他確信自己要死掉了。因為耳邊的嘈雜聲模糊成一片,疼痛和恐懼感一起漸漸地消失。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意識無法阻止地墜入了一片黑暗,在這片黑暗裡,意識像一把流沙一樣,隨著下墜不斷地流失...... 搶救持續了幾天。意料之外的,已經宣沒有生命體征被宣告死亡的他,竟奇跡般的活了過來。 “真是福大命大。”我忍不住說。 “是啊。”李季點點頭,對這個部分沒有過多的描述。 身體慢慢的好起來,但又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他的腦子裡,總會莫名的閃過一些似曾相識的片段。據陸鳴說,昏迷的日子裡,他曾經有過一次蘇醒,但不是在病床上。經歷過什麼,又記不清了。但他知道這個經過非常漫長而真實,那是真正意義上漫長的昏迷,他的意思是,比三天要長很多很多。 再次醒來,才是所謂的三天之後的醫院裡。 “是瀕死的幻覺吧?”至少,我這樣覺得。 “他堅定地認為不是。” 這個敘述是他通過整理得來的。那三天的昏迷中,他也許經歷了一場絕無僅有的長夢。但各種原因,他還不能記住整個夢境。 “現實版的南柯一夢。”我感慨道。 李季並沒有肯定。這個夢關於什麼他並沒有說,他不願意和別人細說。 那個叫陸鳴的人在那三天裡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確定的是,比起他的想拍下夢中的美景,這件事才是他後來行為的動機。大約一個月前,也是他出院後的一個多月,陸鳴找到了工作室,說自己想拍一段視頻。被告知詳細流程後,卻並不急著離開。 他在屋裡轉來轉去,一會看看這個,一會又和那個搭搭話。但凡抓起桌子上的本子之類,總會被攔下來。他好脾氣地咧咧嘴,又說想看看拍攝的設備,當然地被拒絕了。 工作室不斷解釋這裡隻負責拍攝,並不對外,幾次三番下來,他還是厚著臉皮賴在裡麵不走。李季隻能給他倒了茶水,讓他先坐。那天他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一杯茶水一直坐到晚上。 第2天,他又來了。手裡還提著好多吃的,好像昨天獨自坐了大半天的不是他。一進屋就開始熱情地往別人麵前塞吃的,然後很習慣的坐在沙發上,一邊吃著滿臉堆笑地說“你們忙著,我坐這就行。” 第三天.....還是如此。 一周下來,陸鳴在工作室混了熟臉。他一個編外人員,看起來大大咧咧,有口無心的家夥,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走進來,賴在這和人聊天,並且在短短一周內和人打成一片,李季對陸鳴的那些介紹,都是陸陸續續從他聊天裡知道的。 但陸鳴突然不再來了。 期初他們以為他已經感覺到這裡並沒他想象的有趣,所以不再來看熱鬧,發現好像又不是這樣。工作室少有人來訪。之後的一個月,僅有的倆次外人來訪,周彤的老婆來給他送藥,小吳的哥哥來找他,幾分鐘後,陸鳴都能馬上出現。還有一次司機老郭沒有開集團的車,開了自己的車進的大門,幾分鐘後,門鈴馬上響起..... “後來我想明白了,他不是不來了,是一直在附近,不過是沒有進來罷了。也許他每次看見工作室以外的人來,都以為有人要拍攝,所以才跟了進來。我問了集團那邊,才知道他並不是不了解流程,他一直在申請,不過是沒有通過。” 這時,李季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你好,嗯.....我在....好的....沒問題....那咱們一會兒見。” 掛斷後她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573號拍攝者馬上要來看一下。” 倆三分鐘後,一輛黑色轎車開進院內。573讓司機在裡麵等著,自己下了車。 573穿著件灰白色的襯衫,帶著副金絲邊的眼鏡。整個人很消瘦,頭發白了大半,不過腰板挺直,氣質很好。資料顯示的年紀是74歲,並沒有很老態的樣子。倒是有些似乎睡眠不足導致的眼圈發紅。 李季帶著他走進辦公室,“淩總,這邊請。” 他徑直走進了工作室,四下看了看,並沒有說話。我注意到陸鳴的變化,他停止說話,專注的盯著進來的人,視線始終隨著573移動,突然,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光亮。 “你是那個住在喬裡胡同的大叔。”陸鳴一下沖到了573的眼前時,用很快的語速說。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573愣了一下,他莫名奇妙地看了看陸鳴,又看了看其他人。 “你會在早上4:50準時晨跑,繞河一周。我們打過招呼的....”陸鳴話說得很快,似乎伴著心跳的聲音,甚至和平時也判若兩人。 “抱歉,你認錯人了。”573雖然保持著客氣,但是語氣冷冷的,並不想理他,他沉默的打量四周。對李季說“我來是再強調一次,約定時間是下午16:42開始,一分鐘也不能錯”,隨後徑直往外走。 “請你給我一點兒時間.....”陸鳴抓起自己的包,跟著往外跑。 “你等下,”於小強企圖阻止他。 “我有事。”陸鳴頭也不回的追了出去,完全不顧及於小強的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