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晨,爆竹聲在玉城的街頭巷尾響個不停。宋淼聽鄰裡的老人講,這叫做開門炮仗,春節早晨,開門大吉,先放爆竹。劈裡啪啦一通炸響過後,碎紅滿地,燦若雲錦,被稱之為“滿堂紅”,這時候滿街瑞氣,新年伊始有個好兆頭。 宋淼正坐在自家院子裡煮粥,柴火燒得正旺,香菇丁和臘肉片在湯水裡沉浮。少年拿出一隻小布袋,小心翼翼的從裡麵取出一塊缺了一角的鹽塊,在粥鍋內壁磨了一會兒,直到鹽塊缺角又平了一些,才收回布袋裡裝好。 鹹粥散發出來的香味與順著寒風飄來的煙火氣味混在一起並不好聞,但宋淼覺得隻有舌頭記得這種美味也足夠了,與自己的十三歲生日十分相稱。少年抬腳把柴火盆踢到一邊,把早就準備好的一盆土蓋在燒得赤紅的木柴上,然後雙手合十,小聲嘟囔起來。 “希望爹媽和阿纓一切安好,四時多吉慶,八節永平安。” 宋淼的臉色有些晦暗,妹妹宋纓被那夥外鄉人擄走已經將近兩年了,雖然街坊鄰裡都覺得家妹能被上仙帶去仙家修行是大好事,但宋淼心裡清楚,如果不是那夥人威脅妹妹不乖乖跟著他們走,就要拿自己這個大哥開刀,宋纓才不會跟著他們離開。離別前兄妹抱在一起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少年覺得自己窩囊極了。 後來宋淼生了一場大病,在家裡躺了一個多月,痛的五內俱焚,身子骨虛的抬不起飯碗,全靠幾個朋友接濟照顧才挺了過來。那時候少年感覺自己真是浮萍一葉,無依無靠。父母自從五年前一次遠行,就再無音信傳回。有時候聽到街巷裡的婦人碎嘴,說是世道不太平,夫妻倆可能是折在外麵了,留下一對兄妹孤苦伶仃。也有的說是男人在外博到一場潑天富貴,就舍了家中妻子孩子不要,成了帝王家的駙馬爺。好在夫妻二人在玉城生活的日子與街坊相處的都還不錯,沒了頂梁柱的宋家兄妹不至於餓死在家裡。 宋淼一開始認為爹媽隻是有事耽擱,所以要晚一段時間回來,再往後,少年也不太願意想這些事情了,離了父母,自己就得照顧好妹妹,少年當自強。如果宋淼捫心自問,這些年來有沒有埋怨過父母,少年其實是沒有埋怨過的。記憶中父親是個性格醇厚,見多識廣且富有機智的人,除了官話之外還會好幾門方言,而母親知書達理,很早就教會了兄妹二人讀書識字,有一次母親用三根棉線綁在木頭上,手指輕撥便彈出了官府裡樂坊的音律,少年印象深刻。最關鍵的是,宋淼童年的記憶中飽含爹媽對自己兄妹倆的嗬護與疼愛,如果不是事出有因,絕不會這麼久都沒個消息。至於最壞的情況,少年從沒去想過。 鹹粥上已經在冬日的寒風中結出一層米油,宋淼小心翼翼用勺子挑起這一層麵糊,放入口中細細品嘗,深感滋味甚好。 正當宋淼品味這份佳肴的時候,小院的木門突然砰砰作響,門閂在栓頭內來回跳動,依稀有木屑落下。 “老劉!起來了沒!今天是大日子啊!”門外人的聲音中氣十足。 “唉。”宋淼咽下口中的粥,嘆了一口氣,喊道:“老唐!別敲了!來了!” 門外來者並不姓唐,就像宋淼不姓劉一樣,少年名叫霍以凡。如此稱呼隻是幾人童年時聽酒肆裡的說書人講的俠客故事,有三位豪俠飲酒拜把子做兄弟,當年的宋淼、霍以凡、杜水清就各自選了其中一位扮家家酒,一開口就是老氣橫秋,幾個孩子覺得自己頗有俠客風範,久而久之,叫順口後就改不回來了。 霍以凡見宋淼開了門,一步跨進了小院,然後眉頭一抬,鼻翼扇動幾下,直接盯住了粥鍋。 “老劉,又做什麼好吃的了?聞著就香!”霍以凡一點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小馬紮上,嘗了兩勺鹹粥。 霍以凡雖然隻比宋淼大一歲多,但是身形高大不亞於成年男子,比宋淼高出一個頭來,坐在小馬紮上顯得有些局促。 “就熬了鍋粥,放了臘肉和山上采的蘑菇。”宋淼重新關好院門,又從屋裡拿了個板凳坐在霍以凡對麵。 高大少年喝了幾口粥就把勺子遞還給宋淼,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之後,說道:“手藝又長進了啊,下次我給你帶一尾寨花魚,你給收拾收拾!” 宋淼抱著粥鍋吃著,聽到霍以凡這話,冷笑一聲,從衣兜裡掏出那隻裝著鹽塊的布袋,說道:“直接拿走,瞅你那嘴臉。” 霍以凡一把抓住布袋,放在鼻子前麵猛的一吸,五官都皺在一起,感慨道:“你說張掌櫃是從哪整來的好寶貝,不會真是京城裡皇上才用得起貢品吧?這往湯裡撒上一點,舌頭都給我吞下去了。” 宋淼對霍以凡的奉承話無動於衷,又扒了兩口粥,問道:“說正事,今兒個怎麼了?一大早就往我這跑,不過年了?” 高大少年撓撓頭,悵然道:“老高剛才來我家告訴我,他今天下午就要走了,讓我叫你過去咱們哥仨再聚一次。” “老高不是說過了十五才走嗎?怎麼提前這麼多?”宋淼顯得有些詫異,又嘆道:“我覺著和最近來咱們城裡的那一撥外鄉人有關係,大過年的跑到咱們這紮堆兒,到底圖個什麼?” 霍以凡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天,說道:“誰知道那些神仙老爺心裡打的什麼算盤,老高也是命好,給人家相中了,以後可能也是個能飛天遁地的...叫什麼來著?” “修士。”宋淼提了一嘴。 “哦對對對,能飛天遁地的大修士!”高大少年樂嗬著說道。 宋淼臉色有點陰沉,猛地抱起粥鍋,鯨吞牛飲般把半鍋粥都扒了個乾凈。 霍以凡見狀有點傻眼,嘆道:“我還想再嘗一口呢。” “今天走的又不是你,以後有的是機會喝。”宋淼沒好氣地說道。 少年順手把鍋碗泡進一旁的水盆裡,匆匆進了裡屋,高聲道:“我換件衣服咱們就走。” 兩人匆匆從宋淼家中離開,出門後宋淼在院門上掛了一把大鐵鎖,鎖上篆有雲紋。雖然家中細軟已經在父母遠行後的兩年裡當了個乾乾凈凈,但按老爹以前的話講,出門後掛上鎖能鎖住“福氣”,所以少年每次出門都認認真真鎖好門,希冀著能把福分都留在家中,便有一家人團聚的那天到來。 遠處又有爆竹聲響起,但宋淼家門前的這條巷子中隻有零星幾戶人家門前紅紙飄灑,更多的隻有深秋後飄落的乾樹葉堆積在小道兩旁。少年前兩天曾去集市上看過,最短的一串爆竹也要十五文錢,要知道三十文錢就能買上一隻老母雞了,獨自討生活的宋淼哪裡掏出的這份價格,自父母遠行後,這幾年來就再沒放過爆竹。 宋淼家的小院在玉城的角落位置,不過玉城著實不大,城墻不過兩人高低,往日四座城門隻有南門開放,從東南角的宋淼家走到城中心那座刻有“天上祖氣”的牌坊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而綽號老高的杜水清家底殷實,家中三進大院坐落在城中的位置。霍以凡倒是平凡人家的孩子,住在杜水清家南邊,兩家人算是鄰居。 兩人穿行在街巷之中,扯著幾句沒意義的閑話。霍以凡從沒經歷過久別,內心沒什麼感觸,而宋淼的心情就更沉重一些。 迎麵跑來兩個稚童,嬉戲打鬧,穿的紅紅火火,衣料滑的將一旁的青磚都映成了紅色。宋淼瞥了霍以凡一眼,高大少年今天也換了一身深青色的新衣褲,少年不禁緊了緊身上的棉襖。這件灰色棉襖是石坊張掌櫃入冬時給宋淼的,免得他穿著以前縫縫補補的舊棉衣在鋪子裡招待客人丟了門麵,雖然是成人的尺寸不太不合身,但已經是少年能拿出手的最體麵的衣服了。 宋淼正心不在焉的聽著霍以凡數落家長裡短,卻聽他講到一半突然止住了話頭,便轉頭望去,看到高大少年正朝著他擠眉弄眼,嘴角挑的老高。 “你瞅那邊。”霍以凡一把摟住宋淼的肩膀,指了指前方路一旁的方向。“李悅筠那小妮子正巧出來了,你不過去打個招呼?” 宋淼順著霍以凡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是已經走到李家府邸門前了。如果說杜水清家是富庶人家,那李家就是祖上出過官老爺的豪望世族。大院門前,名叫李悅筠的姑娘正隨著父親對兩位外鄉來客作揖,雙方笑意盈盈,兩位外鄉人轉身離去。李悅筠隨父親回府時正好望向這邊與宋淼對上了眼,便扯了父親的衣袖一把指了一下杵在不遠處的二人,男人從袖子裡摸出兩封紅紙遞給女兒,便匆匆進了家門,小姑娘則是招了招手快步走了過來。 霍以凡沒怎麼在意李悅筠,反而看著兩位外鄉人離去的背影,嘖嘖稱奇道:“老劉,你說這些神仙老爺的身體是不是鐵打的?大冬天的就穿著那麼兩件薄衣,也不怕冷。” 恰巧這時其中一人竟然回頭望了過來,看的宋淼心頭一顫,倒是結伴而行的另一人拍了拍他的後背,好似交談了兩句便遠去了。 霍以凡一挑眉毛剛想說點什麼,宋淼一把捏住了高大少年的兩邊腮幫,低聲道:“少說兩句吧你。” 李悅筠已經走到近前,瞅著兩人扭在一起,笑道:“大過年的,這是在給我扮鬼臉呢?” 宋淼趕緊撥開一旁的高大少年,上下打理褶皺的棉襖,顯得有些局促。霍以凡卻已經嬉笑著拱起手,說道:“李姑娘過年好啊,祝你新春以後,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也幫我跟李叔叔帶個好唄?” “悅筠,過年好。”宋淼也跟著拜了個年,臉蛋紅撲撲,大概是臘月時節的寒風拂麵吹得。 小姑娘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從背後拿出兩封紅包遞給二人,說道:“我爹給你們的壓歲錢,這幾天家裡來了不少客人,他忙的緊,沒法招待你們。” “哪裡哪裡,先謝過李姑娘了,老高還擱家裡等著我呢,先走一步。”霍以凡接過兩封紅包,將其中一封塞進宋淼手裡,再用手肘頂了一下少年的側腰,一溜煙的跑遠了。 宋淼顯得有點靦腆,開口道:“謝謝你,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替我向李伯伯問好。”少年頓了一下,又問道:“剛剛那兩位是?” 李悅筠回頭望了一下,別說那兩位外鄉人,就連霍以凡都已經跑的不見蹤影了。 小姑娘食指點在下巴上,顯得嬌憨可愛,說道:“他們自稱來自姑射山,是個仙家門派。我爹告訴我明早他們就會帶我去那邊修行,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 宋淼聽後心裡一緊,支支吾吾道:“這樣啊,那你要多保重,我以前答應你的事情,一直都算數,有事寄封信到張掌櫃那邊就行。” 李悅筠笑著回應道:“宋淼,你也多注意身體。” 少年心裡有話想說,有事想問,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一時兩兩無言。 李悅筠年歲比宋淼小兩歲,臉上還帶著嬰兒肥,一雙杏眼靈氣十足,披著一件白色夾襖,頭綰圓髻,身為李家家主的小女兒,自幼鐘鳴鼎食,自然氣度不凡。 “小姐!原來你在這兒呀,夫人叫你過去呢!”李家的丫鬟在大門口招呼李悅筠,打破了沉默。 “我娘招呼我,估計又要囑咐我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了,先回去了啊。”李悅筠說道。 宋淼心想著這一別又不知道是多少年,但也隻能點點頭回應一下。看著李姑娘回去的背影,少年心情陳雜。 李伯伯給的紅包還在攥在手裡,沉甸甸的,宋淼取出裡麵的銅錢排在手心上,正好三十枚,快趕上自己口袋裡的全部家當了。 遠處又有爆竹聲傳來,少年抬起頭看了看闊氣的李家府邸,隻覺得青磚黛瓦的門墻無形中又高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