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凡抱著一隻木箱從杜水清家出來,將箱子輕放在門口的馬車上,高大少年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見杜水清拎著兩個小包裹走過來,笑道:“老高,你這是去修仙還是搬家啊?怎麼還拖家帶口的。” 杜水清爬上馬車將堆積如山的包裹羅列整齊,一屁股坐在馬車邊緣,苦笑道:“之前我娘說要給我收拾行李,我直接跟她講岐黃閣是仙家道場,豈是這些凡間雜物能入的。但她說神仙老爺不一樣要吃喝拉撒睡?噎得我沒話講。趙師兄也說父母予,受下便是,修行又不是絕情滅欲。一會等他回來,看到這一車行李不知作何想法。” 霍以凡一巴掌拍在杜水清頭頂,笑罵道:“也就是老劉不在,等他一會來了,你可別說這些個。也不知道他和李家那個妮子說什麼悄悄話了,這麼半天還沒過來。” 杜水清撇撇嘴,小聲道:“我之前聽師兄說李悅筠應該是近十年來從玉城出來的最好的修道苗子,未來成就不可限量的那種,老劉要是想摘花的話,道阻且長啊。” 高大少年聽罷一下湊到杜水清身旁坐下,就算貓著腰也比小了他兩歲的杜水清高大半個腦袋,樣子顯得有些滑稽。 “你已經知道修行裡的條條框框了?能給我講講不?我是真好奇啊,剛剛看見兩個外鄉人天寒地凍的就穿兩件紙薄的衣裳,隔著六七丈也能聽見我小聲說話。” 杜水清撓撓頭,回道:“我也是聽師兄隨口講的,據說啊...” 宋淼快步穿過街巷,路過城中心那座篆有“天上祖氣”的牌坊,往日來到玉城的外鄉旅客多半會來此處瞻仰,少年從小到大來來往往也沒鬧明白這坊樓立在城中間的意義,竟然把官老爺的縣衙都擠到了一側,多年來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從此地再往南,便是宋淼討生活的石坊,當年十歲不到的宋淼抱著家中最後的鐵鍋鐵盆被從當鋪趕出來,要不是被街對麵的石坊張掌櫃撞見,買下了那一筐舊物件,宋家兄妹很難說能不能熬過那年的冬天。後來石坊就多了一個小夥計,少年一直很感激張掌櫃,要不是今天急著去杜水清家,現在就順路去鋪子裡拜個年。 家家戶戶之間的巷子不寬,宋淼轉了個彎見到前麵一人的背影,頭挽發髻,長衫下擺過膝,一看就是個外鄉人,在少年的記憶中,外鄉人的腰桿都比玉城當地人挺的要直一些。如果是在之前那條大街上撞見,少年根本見怪不怪,但這幾條巷子一般隻有本地人進出家門才會走。 宋淼心裡正想著這些,那人竟回頭望了過來,是個俊朗的年輕男人,見到少年,他抬了下眉頭便伸手招呼宋淼過去。少年左右張望,見巷子中隻有自己與對方二人,心裡有點犯怵,當年拐走自己妹妹的那一夥外鄉人也是看起來道貌岸然。宋淼指了指自己,見對方微笑著點了點頭,少年隻好硬著頭皮湊了上去。 “我是杜水清的師兄趙軼仁,你就是他在等的朋友宋淼吧?”年輕男人開口道。 少年麵色古怪,自己應該從未見過這人,對方卻能點出自己的名字,實在令他有些捉摸不透,隻好問道:“先生怎麼知道是我?” 趙軼仁上下打量宋淼一番,微笑著說道:“我曾聽聞杜師弟說起你之前生過一場大病,而我正是一名醫師,剛剛粗淺以望氣之術看出了些痕跡,才確定是你。” 宋淼心下一緊,追問道:“先生是說我的病還沒好?” “那倒不是,邊走邊說吧。”趙軼仁說罷,便繼續向前。 少年還有些半信半疑,便欠了半個身位,跟在男人身後慢慢走。 “你的問題,與其說是病不如說是傷。”趙軼仁話頭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被外力震斷臟腑周圍大半的經脈,氣府皸裂卻護住了心竅不損,傷人者手法高明,想必當時一定很痛吧?” 宋淼沒聽明白趙軼仁的話,經脈氣府之類的說法更是從未聽聞,但是痛這個字少年記憶深刻,當時窩在病榻上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浮現,宋淼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趙軼仁見少年沒有吱聲,便像默認了一般繼續說道:“對於凡人體魄來說,這種內傷足以致命,更別說你這幅還沒發展完全的少年體魄。至於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不過問,但是你未來想要踏上修行之路怕是寸步難行。” “先生是說我也有修行的天賦?”宋淼快步跟上男人,脫口而出道。 趙軼仁似乎沒想到少年竟然問出這麼個問題,猶豫了一下,回答道:“人為萬靈之首,身具十二經脈,識海、氣府、竅穴更是得天獨厚,自然人人皆可修行。雖然每人修行資質不同,但再差也可煉精化氣,做那膂力過人的俠客武夫。你的傷尚未痊愈,經脈就像散碎的瓷器,我也看不出原本的形貌如何。不過修行天賦一事不止於體魄,悟性、天性、緣法缺一不可。” 宋淼皺起眉頭,腦海裡閃過當年妹妹被擄走時的畫麵,自己追出院門卻被領頭人一掌推回院中,那人稱自己是不開竅的頑石,就算是去宗門中做仆役,也不要無法使用法力的人,絲毫不知天高地厚。自那之後少年便大病一場,之後這幾年宋淼總是想起當時的場景,總覺得有些蹊蹺在其中,既然是看中了妹妹宋纓的修行資質,為何又要在妹妹麵前羞辱自己。且聽了趙軼仁的話後,少年更覺得自己得病更是和領頭那人推在自己胸口那一掌有分不開的關係,少年腦海中又冒出失蹤多年父母的身影,頓時心亂如麻。 宋淼暫時壓下心中的雜念與疑惑,問道:“先生說這些是能醫好我的傷?” “那是自然,我師承門派岐黃閣本就是聞名天下的醫家大派,治好你的內傷並不麻煩,隻是需要一些時間而已。”趙軼仁朗聲道,談吐之間滿是自信。 宋淼沉默下來,看了一眼身旁的趙軼仁,男人麵帶微笑目視前方,似乎隻是隨口說一件小事。 少年猶豫著問道:“杜水清的修行資質是不是特別好?” 趙軼仁訝然輕笑,說道:“你很聰明,我聽聞你目前獨自生活,不如隨我們一同去往岐黃閣,我有把握在半年內醫好你舊疾,未來若是想踏上修行路也不是不可能。” 少年再次沉默,眼瞧著已經快走到杜水清家門口,唐以凡正擺出幾個小說書上學來的武功架勢對著空氣出拳,逗得坐在馬車上的杜水清捧腹大笑,少年突然低聲說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事還是算了吧。”然後猛地跑了出去,大聲喊道:“老高!老唐!我來晚了!” 趙軼仁挑起眉頭,然後搖搖頭無奈一笑。 霍以凡聽到宋淼大喊,笑罵道:“老劉,你小子魂兒都被勾走了吧?這麼半天才過來。” 杜水清跳下馬車,走到宋淼身前,戳了戳少年的胸口,說道:“嘖嘖,老劉啊,重色輕友非君子,你讓兄弟我好寒心吶。” 宋淼瞧著杜水清人小鬼大的模樣,笑道:“我路上遇上了你師兄,一路聊了會天,就耽擱了。”隨後指了指不遠處正在踱步而來的趙軼仁。 杜水清瞧見了,趕緊上前喊道:“趙師兄。”然後臉上露出騏驥的神色,隻見趙軼仁搖了搖頭,少年頓時有些失望。 三人湊在馬車邊上閑聊,暢談著過去、現在與未來。趙軼仁就站在不遠處,琢磨著這麼一車行李,等出了玉城該怎麼搬回岐黃閣,自己手中可沒有能夠須彌納芥子的法寶。 “老劉,宋纓的事情我到時候幫你多打聽打聽,師兄說九州遼闊,尋一人著實不易,我若是有了消息就寄信到石坊去。”杜水清說道。 宋淼沒想到杜水清竟然提起了自家妹子的事情,不禁心下一暖,說道:“多謝。” 杜水清嬉笑道:“你我兄弟之間何須言謝。” 這時,霍以凡一拍手,說道:“聚也聚了,我們今天就以茶代酒,祝老高搏一個大好前程!” “好!那你們倆等我一下,我去裡屋倒茶水。”說完便轉身跑進院裡。 不一會兒,杜水清就端著一個托盤走了出來,托盤上放有四隻瓷杯。 “趙師兄請。”杜水清先走到趙軼仁身前,示意趙軼仁拿一隻茶杯。 隨後杜水清、霍以凡、宋淼三人圍坐在馬車旁,豪氣乾雲的舉起手中的茶杯,然後砰的撞在一起,霍以凡帶頭一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呸呸!老高你倒的這茶水也太燙了,怎麼喝啊?”霍以凡皺著臉吐出舌頭囫圇道。 杜水清舉著茶杯哈哈大笑。 宋淼抿了一口茶水,白瓷釉在陽光下暈出漂亮的色彩,少年想著自家妹子,兩年多過去,應該也出落得和李姑娘一樣好看了吧。 趙軼仁托著茶杯看著三位少年如在酒肆飲酒般喝茶,笑而不語。 杜水清送走宋淼與霍以凡後,坐在馬車邊緣,問道:“趙師兄,你怎麼跟宋淼說的啊?他為什麼不願意跟我們去岐黃閣治病?” 趙軼仁想了想,答道:“每人有各自的緣法,我沒看出他穩定傷勢的門道,想來他也有自己的機緣。” 杜水清嘆了一口氣,又重新振作起來,說道:“倒也無妨!等我今後學會了高超醫術,親自給他治好!” 趙軼仁微笑點頭。 石坊。招牌上隻刻著這兩個字,掌櫃的是個姓張的中年男人,接手鋪子已經十來年了。雖然是大年初一,但是石坊並不歇業,隻是沒有夥計來當班,隻有張掌櫃一人坐在臺前。 男人靠在躺椅上,手捧一本江湖軼文錄,讀的津津有味。書上正說道山下俠客與山上仙子的故事,二人於湖上烏篷船中幽會,情郎在側,仙子眼中盡是柔情,好似再翻一頁二人就要在這船中做那神仙事了。 這時卻有客人登門,男人一把合上小說書,定睛一看,原來是李家的小女兒來了。男人坐直身體伏在案上,撚起桌上一封早就準備好的紅包搖了搖,滿臉堆笑。 李悅筠剛想開口詢問,看到眼前男人這幅模樣,眉頭一皺,寒聲道:“張榮明。” 男人臉上的笑容逐漸演變成壞笑的模樣,咧嘴笑道:“師父在後院書房看書呢。” 李悅筠一扭頭,直奔後院去了,沒再看男人一眼。 見小姑娘走了,張榮明低笑兩聲,自言自語道:“小妮子沒一點兒人情味。” 男人重新靠在躺椅上,翻開小說書的下一頁,預想中的風流場景沒見到,反而是山上仙子的師門來棒打鴛鴦了,男人的五官頓時皺在一起。 後院,李悅筠推門而入,書房中焚著崖柏香,一位老人站在書桌後研磨,桌上鋪著一張宣紙,上下以鎮紙壓著,眼瞧著要行筆,見李悅筠來了,老人也沒有抬頭。 “要走了?”老人問道。 李悅筠來到書案對麵,開口反問道:“如此行事便可避過此劫?” 老人沒有回答,而是取下一隻毛筆沾墨行書,顏筋柳骨,氣韻飽滿。李悅筠對書法並無研究,但也覺得賞心悅目。隻見老人逐一寫下“禍水東引”四字,再將筆停在筆擱之上。 “你覺得宋淼這小子如何?”老人似乎心情不錯,撤下紙鎮,將宣紙拿起,欣賞了一番。 李悅筠的視線被宣紙擋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看不見老人的表情,自顧自言道:“我救了宋淼一命,他再還我一命,兩不相欠罷了。” 老人將宣紙對折兩次疊好,直接投入了香爐之中,露出微笑道:“我是問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李悅筠見到老人的笑容,心裡沒來由的冒出一股無名火,皺起眉頭回道:“是個好人。” “嗯。”老人點點頭,繼續說道:“這世道,好人是應該有好報的。” 李悅筠聽罷,俏臉寒霜,怒道:“你什麼意思?” “汝之砒霜,吾之蜜糖。當初我讓你選擇他的原因並不隻是他身無所依,扭轉必死的命途之後自然是否極泰來。”老人撫須笑道。 李悅筠神色變換幾下後臉色逐漸黯淡下來,再沒之前的懾人氣勢,緩緩說道:“你與千年以來執掌此地的各個門閥又有何異,皆是在利用我罷了。” 老人不置可否,隻是淡淡道:“你也是上清出來的孩子,我皆一視同仁。出去以後抬頭做事,低頭做人,逢年過節給家裡寄封信。姑射山的秘法傳聞源自真仙,妙不可言,不比你那部渾然天成的心法差。” 李悅筠一扭頭,大步離開書房,剛走出幾步身後就傳來老人的聲音:“天寒地凍,隨手關門。” 小姑娘一揮袖,院中落葉無風自動,書房大門砰然閉合。 李悅筠回到石坊大堂時,看到張榮明還如自己來時一般窩在躺椅中看小說,喃喃道:“真是一丘之貉。” 張榮明丈二摸不著頭腦,見小姑娘遠去,撇嘴嘆道:“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