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明晝燃盡,漁舟唱晚。來往在秦淮兩岸的世人們逐漸快了腳步,樵夫疾走,趕著去西市賣柴。漁夫快船,趕著回家安魚。忙忙碌碌,月露星閃,一日就這樣稀裡糊塗的結束了,或幸運,或倒黴,明日自是新的一天。 秦淮河畔,秦艄公的嗬斥聲不絕於耳,心中卻不住地喜滋滋的。 被訓斥的人,名喚林九郎,是個年輕人,俊朗的麵容,著一身青衣小衫。秦艄公見他衣袖皆束的嚴實,身上包袱也長長的,分量很足,再加上腰間一柄三尺長的寶劍,那劍鞘上寶石遍布,定是名器,不由得心中一緊。“這人莫不是個江湖中人。”他胡亂搭腔試探了幾句,沒想到這漢子卻是個細聲細氣的。 秦艄公見天色已晚,此人到是隨和,便訓斥起林九郎來,責備他已是入夜,怎麼這麼晚要過河,自己勞累一夜尚未吃飯等等。 林九郎也不生氣,連連致歉,隻是說他路上貪玩,已然誤了不少時辰,眉眼一轉,手中多多加了銀子,臉上卻依然笑嗬嗬的。 秦艄公迅速收了銀兩,臉上仍是不快,暗自在手上掂量掂量,足有十兩左右,心中竊喜,手上隨意揮揮手,讓林九郎入船。 得了銀兩,手上麻利,船也很快出了渡口。林九郎目不轉睛的望著岸邊,似是岸邊有什麼怪物似的,見烏篷船入水,轉眼間已行了數十丈,他才長出一口氣。水波蕩漾,月光下波光粼粼,林九郎道: “艄公,好身手。” 秦艄公點頭一笑,並不言語,他行船三十多年,禍從口出的事遇的多了。如今兒孫繞膝,隻想著再行幾年船,給孫子添幾件衣裳。 突然,渡口來了幾個漢子,皆持兵刃,氣勢洶洶,望著秦淮河內破口大罵,他們身後,有一黃衫蔥裙的女子,悻悻的在後跟隨,掩麵而泣。 秦艄公看出端倪,怒道:“混小子,找你的?” 林九郎見狀,點了點頭,心中慶幸船已開動。誰成想,那岸上有一漢子,白衣素染,稍一踏步,竟踏水而來,幾步之間,先是踏上了後麵的船。 秦艄公急忙道:“趕緊趴下。” 林九郎嚇得麵如死灰,趕緊趴在船裡,死人一樣,一動也不動了。 秦艄公嗬嗬一笑道:“小子看著呆子似的,其實比誰都機靈。”他伸手將半筐爛魚倒在林九郎身上,又蓋了張破席子,遮了麵容身體,幾步爬到船艄,作酣睡狀。 那漢子白衣飄飄,臨水颯颯,從後麵船上一掠,如同浪花般拍水而來,隻見他身後朵朵波紋,悄然散開,漸漸埋沒在靜靜的秦淮河上。 砰! 一聲微弱的踏步,船身稍微一晃,又立即回了正。那漢子伸腳點了點裝睡的秦艄公道:“喂,劃船的,死了嗎?” 秦艄公佯裝方醒,悶頭細聲道:“這位大爺,什麼事?” 漢子冷冷道:“你船上還有什麼人?” 秦艄公在船艄緩緩抬頭,隻見黑色的烏蓬上有個白衣人聳然直立,一片月光灑下來,打在他搖晃的白衣上十分醒人。秦艄公不由的贊嘆這漢子好輕功,烏蓬船本就搖晃難立,就是他自己行船多年,在船上也不願意隨便站立。他竟能如履平地,巋然不動。 未等秦艄公回答,漢子冷笑道:“席子下麵,躺著的是誰?” 秦艄公不緊不慢,幽幽道:“是我的兒子,溺水死了。” 漢子早已聞到一股怪味,隻是未加引導,秦艄公一言,令他稍有些相信,冷冷說道:“掀開來看看。” 秦艄公也不爭辯,伸手就要掀席,急的林九郎冷汗直流,秦艄公卻不緊不慢說道:“大爺,犬子讓水泡的,浮腫的厲害,您若是吃過飯了,可千萬慎看。” 他將席子漏出一角,手邊就慢了起來,佯裝拭淚,另一手卻摧動席子忽閃,把臭氣散得更重了。 那漢子眉頭一皺,擺手說道:“好了,好了,賊老漢,不要掀了,臭死了。”他也不多說,又踏步向其他船走去。 林九郎心中竊喜,這才發覺身邊臭氣難當,趕忙漏出頭來,急喘兩口粗氣。他稍稍定下心神,卻感覺船怎麼不動了。 “不好!中計了?”林九郎登時渾身發抖心中想道。“那艄公莫不是把我賣了?” 他細聲道:“艄公,還在嗎?怎麼船停了?” 秦艄公狠狠地用指背敲他的頭,細聲道:“小兄弟,你可害煞我了。”他又偷偷抬頭瞄了瞄。“這金陵柳家可是尋常人敢招惹的,金陵城裡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那裡沒有他們的手眼。” 林九郎無奈道:“艄公爺,你便把我交出去吧,莫害了您性命。” 秦艄公嗬嗬一笑道:“那怎麼行,且不說老朽就是把你交出去,也是得罪柳家了,斷不會輕饒我的。就算是他們放過老朽,我把落船的客官交了避災,若傳出去,今後在這秦淮河上怎麼混?” 林九郎暗暗鬆了口氣,心想這老艄公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到底還是講道義約定的。於是寬心著說道:“艄公爺,那如此,咱們快些走吧,怕那柳家人再回來,可就不妙了。” 秦艄公又重重的敲了下林九郎的頭,淡然訕笑道:“不急,不急,要是急了,可就掛了相了。” 果然,那白衣漢子將幾艘烏蓬船輪番詢問敲打後,又靜悄悄的回了秦艄公的烏蓬船上直直的立著。 那銳利的眼睛狠狠掃視著來往一切的船隻,估計隻要有那艘船稍微亂動,他便要似老鷹捉雞般果斷抓過去。 秦艄公在船頭,輕輕推著小船,蕩漾肆意,他尋了個酒葫蘆,一邊小酌,一邊徐徐前進,毫不在意烏蓬上的白衣漢子。 林九郎感覺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甚至能聽出那漢子與秦艄公二人的呼吸聲,是那麼的平穩,卻如泰山矗立,巋然不動分毫。他卻不敢呼吸了,屏住了許久。那漢子左右打量來往被敲打的烏蓬船,確是無所異樣,他心中泛起嘀咕:“莫非?那林家小兒改走陸路了?” 眼見著最後一艘船離岸越來越遠了,白衣漢子並不言語,幾個踏步便往岸邊行水去了。 林九郎趕忙長出一口氣,秦艄公又運腳力,一艘烏黑的小船繼續輕飄飄的蕩漾在秦淮河上。 “老艄公,這柳家什麼勢力,怎麼這般逼人?”林九郎問道。 秦艄公依舊不言,隻自顧自的劃著船。 黑暗的呼吸間,隻感覺手邊有手暗自添了硬物。 “三兩銀子,給孫女打個簪子,不愁以後嫁不出去。” 秦艄公心中喜道,默默收銀入兜,臉上也笑著,提起一葫蘆酒來。 二人喝罷,秦艄公侃侃而談道:“這金陵柳家,起家時,原是兩個兄弟,一文一武,大老爺考了科舉,現如今身居揚州刺史,總管一方軍民,暫且不談。那二老爺在江湖上可是不得了,號稱“追星趕月,賽大眼,泰山北鬥,比仲儒”的柳天星。他一手輕功“趕月追星”舉世已無出其右,拿穴捉賊,猶如探囊取物。金陵舊時市井江湖上,曾有十三賊王,平日裡為非作歹,無論貧賤富貴,見者皆偷。為首的,號稱“眼下見,眼下丟、通臂蜈蚣”吳三醒,官府找了他二十年。那日惹了柳家,七日內,盡數被捕,押往長安斬首。” 林九郎聽罷,也不免神往,接過葫蘆豪飲一杯道:“大丈夫就該如此。”又麵有懼色道:“這“天星”老爺如今何在,怎麼沒見著?” 秦艄公道:“傳聞天星爺得了重病,怕也不長了,可是他膝下五子一女,多為江湖豪傑。大公子柳錦鵬,力有千鈞,一手昆侖碎拳打遍江南武林,竟無敵手。二公子柳錦程,飛簷走壁,輕功著實厲害,傳聞水上踱步如履平地。以前老朽也是道聽途說,適才所見,想必就是方才那漢子了。” 林九郎又飲一口,略有醉態,問道:“其他人呢?” 秦艄公不再飲酒,因劃船,怕誤了事,隻是拿了銀子,還要胡謅傳聞,他繼續道:“這三公子柳錦萬,虎踞北鬥山,開宗立派,隻是聽說頗為好色,多年也未漏過麵,估計已然病死異鄉了。四公子柳錦裡,生的肥胖,卻是天上廚神下凡,一手刀功出神入化,現在長安為聖人膳食,自是貴不可言,隻是如今......也不知道那裡怎樣了,都說現在黃賊已經入了長安了。” 林九郎聽的乏了,又躺在船上,望著天上閃閃星光道:“還有一子一女那?” 秦艄公稍有疲態,本以為就到這裡了,心中苦道:“拿人錢財,替人辦事,這小子得罪了人家,自然是要把人家底細搞清楚的。”於是哼了哼嗓子繼續道:“最後這一子一女卻說是雙生子。先兄後妹,這長兄名喚柳錦塵,自小嬌生慣養,如今約莫弱冠的年紀,常常鬥雞走狗,眠花宿柳,惹禍上身。” 林九郎噗嗤一笑,心道:“自己可不就是如此模樣?一樣的哥嫂叔爺,這話卻聽不見旁人言語自己,結果到是從旁人的嘴裡說的旁人,卻說到自己頭上了。” 他轉而又是苦笑:“旁人哪裡知曉我的苦楚,自小時便有強勢的家人護佑,旁人碰不得,摸不得,說不得,我也是自小不知什麼是痛什麼是苦的。隻是此次金陵之行,出了家門,亂了方寸,才偶然嘗了嘗人間疾苦罷了。” 幾十年後他才知道,什麼是人間疾苦,自己那些年不過隻是聞了聞其中滋味而已。這人世間的苦辣,原來是如此撕心裂肺。 秦艄公繼續道:“這雙子中的小女,喚作柳錦蘭,生來富貴,聽聞也是貌美嬌麗,加之是獨女,就更是嬌縱異常了。想那五個哥哥那個是好惹的,柳二爺又不稀罕小子,偏愛著千金。這對金童玉女,也為金陵城裡人人懼怕的混世魔王了。” 林九郎苦臉道:“正是如此了,那柳家小女,倒是和我般配,隻是......” 秦艄公笑罵道:“好你個癩頭小子,看你這身行頭,怕是那個府裡遁逃的小廝,怎能想著天鵝肉去了。” 林九郎哀嘆一聲,躺在烏蓬船裡,隨著河水隨波逐流,自顧自的吟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一陣船浪激流聲聲入耳。 “咦,老艄公,怎麼未見的這秦淮花船來往吶。” 秦艄公笑道:“小少爺”,你起身看看。” 林九郎費力起了半身,瞇著眼看去,卻是一喜,又正身坐好,放眼向遠方望去。 風浪平平,見遠方幾艘船頭一現,花燈照的半邊天也花紅柳綠。 一艘,兩艘,三艘......足有五六艘花船結伴而行,船雖不大,卻是結燈掛彩,奢華非凡。 林九郎道:“我想這亂世紛紛,長安也陷於賊手,花船錦繡應是難見了,怎麼還有?” 秦艄公道:“嗨,你這般沒見識的。”他轉而小聲道:“就是李家天下亡了,這船依舊能行在秦淮河上。” 林九郎獨飲一口,笑道:“是了,昔日宋、齊、梁、陳、隋,多少紛紛擾擾,盛衰榮辱。”他望著徐徐而來的花船,迎著細發微風道:“蓬萊清淺,滄海桑田,再看今日,縱使沒了李家,到底還有裴家、王家、謝家、劉家。北國雖亂,金陵竟還是天下太平。” 果然傳說不假,酒裡有三滴血,秀才之血、武士之血、瘋子之血。 適才這瘋話,秦艄公又狠敲林九郎頭上幾下,慍道:“胡言亂語些什麼,你小子,小心隔船有耳!” 二人便不再說話,漸漸與花船相近。隻聽著琵琶聲,歌喉聲,從遠處緩緩傳來,《霓裳羽衣》,《流水行雲》,聲聲悅耳,一曲歌聲嘹亮,酒香與胭脂仙氣飄飄,混合彌散,芬芳馥鬱,都四散在秦淮兩岸。 林九郎隻恨自己未上的船去瀟灑,乾巴巴的看著花船漸漸遠去,又飲了幾口葫蘆酒。 秦艄公一把奪來,索性也飲了起來,然後嗔道:“混小子,老朽使銀子買的,自己還未喝的幾口,到讓你飲了個痛快。” 林九郎踉踉蹌蹌,倒於船上,含笑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他手中胡亂一拿,又扔了二兩銀子到秦艄公那。 秦艄公收入囊中,把酒葫蘆給了林九郎,笑道:“你個混小子,看行頭絕是個小廝沒錯,出手到闊綽的似那個大戶人家的浪蕩公子。” 林九郎嗬嗬一笑,痛飲了一口道:“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老艄公,黃白這等俗物,豈是咱們所追求的。隻希望那天,我也會駕快船,能和自己心上之人在這河畔上隨波逐浪,詩飲快意,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秦艄公聽罷,心中頓覺坦誠,一時也忍不住又飲了幾口酒,誰知道吶?曾幾何時,這略帶貪財的佝僂艄公,年輕時也曾心懷天下,視金錢如身外之物。他眼見見葫蘆見底,哈哈笑道:“那你這二兩銀子可白花了。” 林九郎蘊紅著臉,笑道:“若是此時還有美酒,就是十兩銀子一口,我也喝的。” 秦艄公翻了翻船艙,道:“你這小兄弟,著實有趣,哈哈,我還有一個酒葫蘆,卻不想收你錢了。” 林九郎嘻嘻道:“那我這條賤命就是艄公爺您的了。” 哈!哈!哈!哈!二人一笑一飲,一時間忘了尊卑,忘了長幼,忘了這吃人的江湖。 忽然,秦艄公一驚,酒醒了大半,指著遠去的花船許久,猛的喊道:“哎呀!不好!走水了!走水了!” 林九郎醉道:“嗯,船自然是要走水的。” 秦艄公急道:“傻小子,是火,火。花船起火了。” 林九郎又得坐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往後麵望去,卻是吃了醉酒,眼前一陣迷迷蒙蒙的,隻看見焰光四射。 耳畔一陣呼喊之聲,漸漸遮了琵琶聲,隻聽著,噗通!噗通!噗通!一聲一聲,如同秦淮河脆弱的心跳。 噗通! 花船上,少女的夢魘,不知是什麼怪人嗤笑,她恍惚間忽然聽到一起來時的姐妹祺兒在拚命呼喊著:“晴兒!晴兒!快醒醒!快醒醒!” 弄晴眼波微起,直嗅到一股燒心的酒味,迷迷蒙蒙之際,卻感覺一雙柔弱無比的手伸入她懷中。 她口不能言,隻的乖乖聽到:“小妹妹,東西先放你這裡,可要與我好好保管。” 那聲音中性十足,渾似祺兒,弄晴心裡想道:“祺兒,你不是早已經死了嗎?那一日,媽媽說你誤聽了客官的秘事,姐妹們方才想起昨夜奇怪的沉水之聲,隻記得素日裡你琵琶彈的最妙,我們幾個都不如你。誰成想那一聲,竟是你在人間的最後一聲。” 她不覺淌出晶瑩的淚來,也不知是為誰而悲。 漸漸的,弄晴有了些知覺,依舊頭暈,臉上紅彤彤的發燙,左手的琵琶硬硬的,沉重的壓在手上,怎麼也掙脫不掉,耳畔間隱隱約約的聽見客人之間談話。 她心中一驚,才發現原來自己方才在屏風後麵被幾個客人逼酒飲醉,後來收拾房間時,龜公們以為自己回房間裡去了,竟這樣把自己給忘了,如今她頭暈眼花,想坐起來都十分艱難,可最是令人煩心的是,偏偏這些客人間的談話被她聽的清楚。 那客人間的攀談應是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