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康114年,西煌國聯合北域國向東占領了瑪嘉國,而後西煌大軍直逼北域邊境,強大了百年的北域終究是抵擋不住西煌的鐵騎,戰火一路蔓延至合州,民不聊生。 四年前。 正午的太陽按理說還沒有到最炎熱的時候,北域京城洛都東市的大街上,上午還熙熙攘攘的人群,現在已經躲著這熊熊烈日了。熱茶店的夥計擦著額頭不斷露出的汗水看著明晃晃的當頭烈日直搖頭,轉頭一看腳邊喘著粗氣的大黃心裡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這畜生要討水喝,去對麵那生意跟財神爺保佑的涼飲店討去,這邊太冷清,問我要水也沒有!” 自顧自抱怨時,頭頂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石小哥,來壺熱茶。” 夥計抬頭一看,麵前這人身著緋色公服,腰佩銀色魚袋,背著一張長卷,劍眉星目,氣宇軒昂,氣質像美玉一般溫和,簡直像畫裡走出來的神仙一般。看到這人,當頭烈日似乎都顯得沒那麼刺眼。 “裴大人,您坐裡麵,我盡量給您弄涼快點。”夥計一看是洛都的熟人,不敢怠慢,立馬起身招呼。 裴庭安擺擺手:“不必了,把我手裡的竹筒裝滿便好,剩下的給大黃喝。”說完拽了拽放著長卷的包裹,眉間一股凝重之色。 “砰!”對麵的涼飲店突然傳來瓷碗砸碎的聲音,這動靜把涼飲店旁邊畫攤上睡覺的少年嚇一激靈,手抓椅子沒抓穩,反倒是把椅子旁掛的卷軸抓成了兩半,看著手裡的半截字畫,少年怒從心起,轉頭看向旁邊的罪魁禍首。 “我們可是瑪嘉國的商人,你們這兒的皇帝都說了,我們在這裡的吃穿用度都不用給錢,怎麼,就喝你幾碗水你就不樂意了?”一個瑪和人說著左腳踩著長凳,右手猛一拍桌,桌上碗裡的水花立馬四處飛濺。這一濺可不要緊,直接把畫攤上的畫打濕一小片。 少年忍無可忍,走過去站在瑪和商人麵前道:“大叔,《玉竹流溪圖》十五文,《山中禪坐圖》二十五文,《臨蘭亭集序》二十文,《高峰垂露圖》二十文,你賠我錢。” 瑪和商人見來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便也不將他放在眼裡:“你這些破畫值這麼多錢?可笑,我是來做生意的,可不是來賠錢的!” 店裡幾乎都是來做生意的瑪嘉國瑪和族人,見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紛紛圍了上來,一個個狠厲的拳頭向少年的麵門直擊而來。 少年毫不畏懼,剛想低身躲避拳頭順勢攻擊周圍人下盤,一個柔和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 “大家以和為貴,不要打架,有什麼需要賠償的地方,由裴某賠償就是了。”說罷將一兩銀子遞給涼飲店的老板,向著劍拔弩張的人群笑了笑,眼裡的乾凈澄澈讓人不好加以為難。 “那可不行,這小子太過猖狂,我們可不能就這麼放過他,失了麵子!”瑪和商人頓了頓,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裴庭安抬眸,眼底多了一份威壓:“既然是這樣,各位想怎樣解決呢?” “你既然要替這小子解圍,那就得遵循我們的規矩。我們要你或者這小子見血,你自己選吧!” “這裡是北域的國土,是北域人生活的所在。裴某一生聽聖上的,聽爹的,聽師父的,還沒聽過其他人的,所以裴某不會和各位動手,當然也不能容許各位在洛都動手傷人。”裴庭安放下了背上的長卷負手而立,似乎是在等著眾人的答復。瑪和商人見這人氣度不凡不似凡間人,便問道:“那既然這樣,閣下可否報上姓名?” “裴庭安,翰林畫院待詔。” 瑪和商人聞言肝膽俱裂,看著麵前和煦如暖陽的人步步後退:“裴……裴庭安!你……你就是曾經一人滅掉我們瑪嘉國十萬大軍的惡鬼裴庭安?” “沒有那麼誇張,是瑪嘉國太弱了而已。裴某一介凡人,又怎麼可能是那傳說中的鬼神。” 少年聽到裴庭安的名字,連忙撥開人群跑到他麵前:“裴大人,你還記得我嗎?兩年前我爹負責運送一棵千年古木中途出差錯差點被殺,是你出麵救了我爹。” 裴庭安伸手摸了摸麵前少年的腦袋:“當然記得。徐小友,兩年不見,你又長高一點了。” 瑪和商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應付。顯然這裴大人早就給足了自己麵子,奈何自己人不受這個臺階下,現在是上也上不去,下又下不來,極為尷尬的杵在一旁。 裴庭安雙眸微沉,語氣看不出什麼變化:“諸位遠道而來,就是我們北域國的客人,既然諸位是客,就應該客隨主便。剛才諸位在這小店裡的花銷算在裴某身上,就不必再找不痛快了吧。” 瑪和商人聞言,也不願意做過多糾纏,看了一眼少年,又看了看聚集在周圍的人群,快速離開了涼飲店,朝著群芳樓的方向走了過去。 “諸位都沒事吧?”裴庭安四下看了看,剛想俯下身去拾起地麵的碎片,就被老板伸手攔住了:“裴大人,您肯出手就已經是大恩大德了,怎麼好意思麻煩您來收拾這剩下的爛攤子。幸虧有您在,不然我們和這小兄弟可就得遭殃了。您在這兒坐會兒,我給您打點涼水來。” 裴庭安抬手:“不必了吳老板,我這幾年腸胃不太好,喝不了冷的。給徐小友打點水就行。” 徐行慎道了謝,目光落到了裴庭安身旁的八尺長卷上。 “裴大人,這是您新作的畫嗎?” 裴庭安閉上眼把眼底的情緒都藏起,輕嘆一聲後道:“是剛畫完沒多久,但卻不是新畫的,大概……五年前?五年前開始畫的。”說罷調整了心中復雜的情緒緩緩睜眼:“明日要接見南疆國的使者,畫院的待詔要準備各自的新作。對了,徐小友怎麼會到洛都來,你爹最近怎麼樣了?” “家裡那兩畝地給充公了,我爹當官的時候性子比較直,什麼錢都沒存下來,家裡生活開支需要花錢。縣裡擺攤也沒有人買,就想著到洛都來,”徐行慎看著外麵越來越曬的太陽不住嘆氣,“我爹畫這麼多畫,辛辛苦苦好大半天,都沒有什麼人買。幫他守著這些畫,還不如我去給人搬大米來的錢多。” 裴庭安聞言起身,來到徐行慎的畫攤前,仔細看著那些畫作,點了點頭又看向徐行慎:“令尊現在在洛都嗎?現在日頭正盛,也不著急進宮,我恰好也想敘敘舊。” “我爹一大早出去買米了,不知道回來沒有,這會兒洛都的米價真的離譜……反正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裴大人方便的話,稍等一下?” 裴庭安背起長卷:“無妨,請徐小友帶路吧。” ……………………………………… 徐家在洛都郊外小院子裡的其中一戶,同住的還有幾戶人家,都是外地人來做生意的。院子說大不大,由泥土混合著雜草砌成了院墻,院子中央有一棵槐樹,倒是顯得陰涼不少。屋子是簡單的懸山式建築,山墻上的土有些斑駁的痕跡,看樣子很有些年頭了。 房內陳設極為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凳一櫃,櫃子旁堆了如山的書畫,裴庭安並未上前翻看,而是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四下看了看。 “那個……裴大人……我想問我爹的畫到底是個什麼水平啊,畢竟我也不懂這些,他從兩年前丟官罷職後就一直癡迷這些,我問他他也不回答我。” 裴庭安道:“是上品,不過大多都是臨習。比畫院藝學水平高不少。先不說你爹,你以後有沒有什麼打算?就這樣陪著你爹賣畫嗎?” “當然不是,我要參加今年的武舉,以後也要像裴大人當年一樣,滅瑪嘉國十萬大軍。”徐行慎說著,眼睛亮亮的,拉過一旁的小凳子坐在裴庭安身邊,“裴大人,你能不能跟我講講,十年前你是怎樣單槍匹馬殺入敵營的?” “我當年並非武官,上陣殺敵那也是迫不得已。至於十萬,那是誇大了說,不過是生擒敵軍首領又從十萬軍中殺了出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當年再威風,現在也不過是個畫院的待詔,每天隻需要附和人吟詩作對舞文弄墨罷了。這又有什麼可憧憬的呢?”裴庭安悵然,看向徐行慎,“你想考武舉,我可以代為引薦。” “這怎麼行!即便不用您引薦,我也是能考中的,”徐行慎道,“裴大人已經幫了我們許多忙了,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你?” 裴庭安搖頭,將長卷展開:“徐小友,你應該也知道,北域國武將地位一直很低。即便是護國將軍林鎮嶽,也要時時刻刻受製於朝中文官。況且北域國現狀並不樂觀。” 徐行慎見麵前展開的畫卷,卷頭是一片榆樹林,可以明顯看出是洛都郊外的風光。穿過一條洛水的溪流是一座空無一人的瞭望臺,時有雀鳥在周圍停留。城外有許多商人聚集,其中以西蜀國、南疆國、西煌國、瑪嘉國的商人占比最多。這些商隊可以從洛都的城門長驅直入,徐行慎看到這裡,深有感觸。 “裴大人,上次就有瑪嘉國人來這裡做生意,強買強賣那種。我和我爹沒在家所以才躲過一劫,”徐行慎道,“這幫人可真是蠻橫無理。” 隨著畫卷展開,洛都風光一覽無餘,成百上千座道觀穿插在居民區和市集之中,天南地北數不清的天才地寶從四方湧向洛都主城,由皇城禁衛軍親自押送。 洛水兩旁自是最熱鬧的所在。一處人家著了火,水井附近的巡邏卻倒在一旁喝酒,還有三三兩兩攙扶著去醫館開胃藥的。徐行慎看到這裡,忽覺心情沉重。他跟著自己爹見過了官場那一套,也見過許多民間疾苦,但看到真實的洛都被麵前這位大人如實呈現在畫卷上時,不由得被這畫裡的情感所震撼。 “裴大人,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洛都以前是這個樣子的嗎?” 裴庭安緩緩合上畫卷:“三十年前我十二歲,那時候洛都寺廟林立,還沒有這麼多的道觀。那時候他國人進入北域地界都必須交關稅和盤查,瑪嘉國的人氣焰也不像現在那樣盛。” “都怪這皇帝老兒,一天到晚隻知道搜集奇珍異寶,聽信了那蔡延忠和王鬆筠的鬼話,本來北域是實力最強的國家,現在反而要向周邊國家繳納親稅,我實在想不通,短短三十年,北域怎麼就衰敗成這副模樣。”徐行慎深有所感,一想到自家老爹的遭遇,又忍不住開口抱怨起來。 “這話可千萬不能拿到外麵說啊,徐小友,”裴庭安見麵前這孩子心直口快,“不管現在這個皇帝怎麼樣,他始終是北域百姓的天,他要是塌了下來,整個北域都會完的,我會讓他少做些糊塗事。” “聽說裴大人和當今皇帝是至交好友,為什麼他還要聽信奸臣之言?當年唐大人……”說到這裡,徐行慎發覺自己有些失言,用餘光看了看麵前這位大人,發現他眼底神色並無變化,便繼續開口,“唐大人到底做錯了什麼,皇帝非要殺了他?” “暮雲是江湖中人,江湖人入朝堂,誰又不會多一份戒心呢?”裴庭安道,“哪怕知根知底,暮雲在民間和江湖上的威望都太高,難免惹禍上身。” “裴大人,我聽我爹講,三十多年前你和唐大人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被洛都人稱‘雙璧’了,這個稱呼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民間流傳,你的聲望也很高啊,那……” “所以我還隻是個畫院待詔,”裴庭安笑了笑,“所以……徐小友要好好學習,千萬不能像我一樣沒出息。” “對了,裴大人,”徐行慎覺得氣氛不太對,立馬轉移話題,“我爹如果想進翰林畫院的話,需要準備些什麼?他畫成這樣能不能通過藝學考?” “藝學考的考官是畫院的五位待詔,我之後可能不會在洛都,需要的話我和文待詔說一聲。不過他性格古怪,眼光毒辣,”裴庭安想起文遠,搖了搖頭,“算了,那人不靠譜。話說徐縣令怎麼想到要考翰林畫院?” 徐行慎看著角落裡堆得高高的畫稿,長嘆一口氣:“那當然是去討當今皇上的開心啊,誰不知道皇帝老兒一天到晚就喜歡寫詩畫畫玩石頭木頭,我爹就因為運輸木頭的過程中出了些差錯,不僅丟掉了官職還險些丟掉性命。如果畫幾張畫能讓皇帝老兒開心,說不定就能讓我爹恢復官職,那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啊。” “聖上在幼年時曾和我一同在畫聖曹洛衣門下學畫,眼光不可謂不高,當今翰林畫院裡的人畫技都是萬裡挑一的,待詔更是鳳毛麟角,作品要得聖上喜歡那可是難上加難,”裴庭安道,“難道北域國目前的現狀,就非要入這個朝堂不可?你爹的性子和我爹一樣,直來直去,又不通人情世故。我爹尚且受先皇恩寵頂多也就是丟官罷職坐坐牢,現在可不一樣,你爹背後沒有任何靠山,走仕途幾乎就是死路一條。” “裴大人,我覺得你說得對,但是我爹吧,他那脾氣就是倔,”徐行慎無奈搖頭嘆息,“我爹從小就被教導入仕途成就大業造福百姓關心民生心係天下,現在要他安分做一個百姓,又如何能安定得下來?” “如果是三十年前,我還能幫助你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是如今的北域,就連我自己,似乎也找不到能讓他好起來的辦法。這張畫是要交給聖上看的,把洛都如今的現狀如實描繪給他看,我估計也會性命難保吧。” “裴大人,何必……” “其他的就不用再說了,拿紙筆過來,我幫你和你爹寫兩封推薦信,分別給林鎮嶽將軍和文遠待詔,徐小友如果用得到的話就用吧。” 徐行慎起身拿筆磨墨,看著麵前畫中仙一樣的人沉默不語。 像這樣曾經在江湖上地位顯赫、容貌武功才情無人能比的畫仙,都不能讓這世道更好一些嗎? 他似乎隱約能感知到麵前這位大人的真實想法,那就是他希望自己能去武考。 畢竟北域國怕了周邊這些國家,歸根結底還是軍事實力不夠,朝堂之上混賬皇帝被一幫文官唬得團團轉。 思及至此,徐行慎心中又多出一個疑問。 “裴大人,既然您武功那麼高強,又善於用兵,為什麼不做武官?如果前線有裴大人在的話,再加上林鎮嶽將軍,諒那北蠻子也不敢跟我們要什麼親稅,更不敢在京城撒野!” “……” 裴庭安沉默許久,緩緩開口:“瑪嘉國不能滅,北域在軍隊真正發展壯大起來之前,瑪嘉國都不可以被滅。” “為什麼……” 話音未落,院子裡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喊傳來:“狗蛋兒你回家了沒?回來了的話幫爹拿下東西!” 徐行慎轉身出門,三兩下跑到自家爹身邊,小小聲聲說:“狗什麼蛋兒,別一天到晚叫我小名,你快看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