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樂聲由激烈再次轉向舒緩,不久之前還好似有千軍萬馬跨過山川奔馳而來,一瞬間就仿佛進到了高山幽穀,聽鳥叫蟲鳴。朗妲頷首行禮致謝,高臺上又恢復了之前的寧靜。 裴庭安大步流星地走在關棲穀前麵,關棲穀卻是不緊不慢地四處閑逛,見裴庭安走得遠了些,伸手拿起小販攤上的桂花糕一口咬了下去,朝著裴庭安的背影指了指。 “我吃的這塊糕就由前麵那個兄弟付錢哈。” 裴庭安聞言轉身:“我現在身上反正是沒錢,你自己看著辦吧。” 小販本想開口罵人,一看來人,又笑著開口道:“原來是裴爺好友,這桂花糕我請了,我請了。” “怎能無故讓您請客,現在在洛都生意多難做,”裴庭安拿出五個銅板放到桌上,“況且這人就是個無賴。” “庭安,你不是說你沒錢嗎……”關棲穀擦了擦嘴角殘留的桂花糕屑,心滿意足地伸了伸懶腰,“看在這塊桂花糕的份上,我就告訴你,今天我遇到誰了。” “令嬡可真是一表人才,聰明冷靜,雖然稚氣未脫,但假以時日定是一把鋒利的寶劍。說真的,那氣度真有幾分我年輕時候的風範。” 裴庭安毫不意外:“我叮囑過她千萬不能和你多說話,看來她應該是被你嚇到了。” “話說,你真的打算讓兄妹倆去華山?不考慮考慮我的山陵峰嗎?我那裡與世隔絕,除了阿照,沒有人能夠未經我的允許踏足山陵峰,就連南疆國主祭都無法見上我一麵。”關棲穀終於擦乾凈了嘴角的碎屑,並肩和裴庭安一起走著,眼神非常誠懇地看向他的好友。 “謝過好意,我就是怕你給他們教壞了,”裴庭安道,“你等會兒是去第幾層?第八層有王鬆筠在,不出意外的話我們的故友曾怺灝應該在第九層,你要去和瑪嘉國護國大將軍打個照麵嗎?” “我突然想改變主意了,能不去了嗎?”關棲穀轉身欲走,迎麵來了個不速之客。 “師弟,關兄,一別多年,二位風采依舊啊,既然這麼投緣,不如就一齊前往九層如何?”說話之人一襲月白色長袍,手執梨花木折扇,扇麵上還有前朝書法大家的提款,瞧著還真有幾分讀書人的模樣。 “師兄,我隻能去往第八層,”裴庭安道,“本來今晚是不打算出麵的,奈何這人非得把我從宮裡帶出來,實在是煩人得緊。” “曾兄,你也知道,庭安向來不待見我的。這樣吧,我先去別處逛逛,你們倆師兄師弟先敘敘舊,一會兒觀月樓見。” 待關棲穀走遠後,曾怺灝道:“師弟……師兄我許久沒來北域了,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的墳在何處,我得空好去祭拜祭拜。” “你還是不要去打擾師父安眠了,萬一師父被你氣活過來把你掐死,我還得給你收屍,”裴庭安不給曾經的這位師兄好臉色,“師兄這次來北域是作為他國使臣的身份到來,所以除了護你周全外,別指望和我敘舊。”說罷裴庭安白眼已經快翻到天上去了。 “師兄還是誤會我了,這次瑪嘉國來的人可不止我一個,何故因為身份而拒人於千裡之外呢?”曾怺灝笑了笑,“那赫赫有名的國師也來了,說不定現在已經在觀月樓看表演。” “開什麼玩笑,邊關有林將軍在,你們兩個都來北域那瑪嘉國的邊防豈不是如同紙糊的老虎?”裴庭安話說到這裡,忽然心緒不寧,長期虧空的氣海加上情緒波動,竟是讓他有些站不住腳。 “師兄別嘴硬,你應該知道林將軍是不敢率兵攻下遼西郡的,即便那曾經是北域的國土。因此我和國師在或不在,都沒有影響。”曾怺灝語畢久久未得到回應,側身一看便見裴庭安腳步虛浮,低頭不住咳嗽,眼看著人要倒下去,曾怺灝一把攬住肩,便見裴庭安垂下的手心裡全是咳出來的血。 …… 師弟啊師弟,洛都七傑留在北域尚且存活於世的,就隻有你了。何苦為了這些生來就隻能聽命於人的螻蟻做如此犧牲?裴青和唐暮雲的死還不足以讓你醒悟嗎? 北域,這個讓自己心生厭惡的地方,是時候算算欠下的債了。思及至此,見裴庭安仍然是昏迷不醒,曾怺灝一把扛起裴庭安,往醫館的方向走去。 杏康堂內,曾怺灝把折扇往桌上一拍:“醫館怎麼會有大夫不會看病?今天必須得給我把他看好了!” “這位公子,畫仙平時發病都由他兒子經手,你在這兒為難醫館的大夫也是沒用。觀月樓這一片的醫館都隻能治胃病,治不了你這神仙的病,”一個長相似壽星老頭的乞丐晃晃悠悠地走進了醫館,“忘記介紹一下我的名字了,鄙姓方,擅長用針,也是畫仙多年的好友。” “多年好友,師……庭安兄弟好友遍布天下,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這號人物。”曾怺灝看著麵前邋遢的小老頭,又看了看自家師弟,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兩人是如何扯上關係的。 “畫仙是由於內力虧空再加上長期以來的傷心憂慮,傷及身體根本,如果沒有持續穩定的內力維持,頂多也就兩年時間可活。”方鬼針撓了撓脖子道,“這隻是氣急攻心導致的暫時昏厥,隻要渡入些渾厚內力方可無庾。” 曾怺灝沒底氣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渾厚內力?說明白點。” “內力和畫仙本來的內力旗鼓相當便可。” 曾怺灝有些發怒:“老頭子,我本以為你真有兩下子才認真向你討教,誰知道你竟滿口胡言!這天底下要上哪兒去找和畫仙內力旗鼓相當的高手?墳裡去刨嗎?” “這……這便沒辦法了。” 旗鼓相當……對了,國師! 想到這裡,曾怺灝便帶裴庭安奔向觀月樓,見樓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不耐煩地一腳踏上欄桿,踩著屋簷飛上了第九層。 ……………………………………… 裴明昭感覺身後似乎是掀起了一陣陰風,不悅地皺了皺眉側過頭往後看,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後轉頭看向對麵的高臺。 高臺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蒙麵的女子,手持琵琶,身著七彩琉璃裙,目如朗星,一身的彩色將她襯托的明艷大氣。 高臺上的仙子玉臂輕轉,當轉動的花兒停下來的時候,仙子竟然已經側身站立,觀者完全不知是什麼時候轉的身。那仙子轉身的同時單手托住琵琶,又在琵琶失去重心之時,在玉手裡換了一個方向。這幾個動作在一瞬間完成,引得滿堂喝彩。 仙子淡眉微蹙,左手握緊,右手輕撥,曲聲淒然仿佛杜鵑啼血。仙子低頭撫琴再緩緩昂首,曲聲由哀怨漸漸變得平緩,仿佛黑暗的夜色中升起了一輪皎潔的明月。 絕世美人的歌聲和舞姿總是會使人忘記時間,一曲舞罷,便有許多世家貴族的人出高價想要高臺上的女子陪一杯酒。 而這一杯酒的價錢,足夠洛都一戶人家一輩子衣食無憂。 裴明昭看罷對王鬆筠道:“王大人,這是我們群芳樓的綺羅姑娘,您覺得怎樣?” 王鬆筠隻是淺淺一笑,並沒有回應。 “聽說再俗氣的衣物隻要讓綺羅姑娘一穿,馬上就會成為整個洛都女子爭相模仿的對象,”裴明昭道,“市裡坊間都在說綺羅姑娘就像是從壁畫中走出來的仙姑一樣,高雅、神聖,容不得一絲塵埃。” “容不得一絲塵埃的人,卻是個風塵女子,裴姑娘不覺得好笑嗎?”王鬆筠喝了口酒,漫不經心地說。 “風塵女子在市裡坊間尚且美名遠揚,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呢,”裴明昭道,“王大人,我的侍衛帶來了一個群芳樓的新人,不知王大人可否賞臉見上一見。” 王鬆筠嘴角笑意更甚:“裴姑娘引薦的人,豈有不見的道理,不知要見的是何許人?” 裴明昭起身朝樓下招了招手,幾名群芳樓的護院帶著惠蘭上了樓。惠蘭左看右看,掙紮了一路的她手腕被勒得緋紅,一個沒站穩便跪倒在地。 “惠蘭姐姐,還記得我嗎?”裴明昭道,“這位就是當今丞相王鬆筠大人,快行禮。” 王鬆筠擺擺手:“不必講這些虛禮,帶她來做什麼?” “王大人記得我們剛才提到過的鄧世恭吧,這便是他的妻子,被他親手賣給我們群芳樓說今晚用來伺候王大人,但這位姐姐不信群芳樓所言,剛好王大人在這裡,她的去留還是得王大人來決定。”裴明昭低頭站在王鬆筠身側,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 王鬆筠慢步走到惠蘭跟前道:“鄧氏,把頭抬起來。” 惠蘭卻被嚇得不敢動彈,世恭不是說是去登月臺表演然後陪大人喝酒嗎?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王鬆筠見惠蘭渾身發抖,便用手勾起惠蘭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隻見紅腫的雙眼裡湧出兩行清淚。 “鄧氏,看來你還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王鬆筠看了看一旁的裴明昭,心中了然,“你可知道你現在的命在誰手裡?” 惠蘭仍然無法開口。 “裴姑娘,這人無聊得很,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你看如何?”王鬆筠說罷便走到裴明昭身邊耳語了幾句。 “聽王大人的安排。”裴明昭眉目含笑,雙眼裡忽然有了神采。 惠蘭趁二人說話的時間冷靜了下來,饒是她過著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已經兩年之久,也知道這觀月樓高層不是一般人能上來得了的,這年輕的小姑娘怕是大有來頭。 這裡的每一個人她都得罪不起,一定要冷靜,世恭一定會救自己出去的。 “惠蘭姐姐,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回答好了。” 惠蘭點了點頭。 “你現在相信是你丈夫把你賣給群芳樓了嗎?” 惠蘭遲疑了。對啊,籍文一直放在自己家裡,除非鄧世恭親自交出去,否則這些達官顯貴又為何非要自己的籍文不可呢? “相信了。” “既然相信了,那姐姐你就是群芳樓的人了,沒錯吧。” “不是,我並非自願,這當中肯定有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你認為鄧世恭會到觀月樓第八層來搶人嗎?”說罷裴明昭扶著惠蘭站了起來,“惠蘭姐姐,這個問題要想清楚。” 世恭確實是今晚的護衛不錯,但外聘的護衛隻能在最底層巡邏,他又如何上得來? “可是剛才在街上的時候,世恭說……” 裴明昭打斷了她的話:“想清楚再回答。” 惠蘭抿了抿緊閉的嘴唇,看著麵前覺察不出情緒的少女,從唇齒間擠出兩個字:“不會。” 裴明昭道:“王大人,打賭是我贏了,惠蘭歸我,我哥歸……”裴明昭說著看向剛才的長案,哪裡還有自家哥哥的身影? 裴明晏,在二人毫無察覺的時候消失不見了。 一刻鐘前。 施瑒看向昏迷不醒的裴庭安,笑著搖了搖頭:“你帶安小弟來,就是為了讓我救他?” “那當然,就當是欠國師一個人情。” “你一個叛國賊,還好意思和我談人情嗎?”施瑒輕蔑地笑道,“既然安小弟看不起你,那我也看不起你。” “國師說這話嚴重了吧,如果真論起人品道德,十個品行敗壞的我都比不上一個喪盡天良的你,”曾怺灝慍怒道,“我手底下可能有十萬的性命,而你,上百萬人的命都交代在你手裡了。” “話不能這麼說,有多大能力的人就做多大能力的事。我天資聰穎,受人愛戴,精通秘術,在九州大地都能橫著走,”說著又開始惋惜,“你們是兄弟還是有一點相似的,都喜歡做自己能力範圍達不到的事。” “師弟是選擇保護那幫愚蠢的百姓和那個屁用都不頂的狗皇帝!他不比你差!如果沒有師弟,我們早十年前就能南下拿下北域國了!我不準你說他!”曾怺灝被氣得跳腳,這老家夥仗著一身本事說話從不給人留任何情麵。 施瑒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裴庭安:“你不是從小就一直很嫉妒你師弟的天賦嗎?明明是後加入師門,才習武一年就超過了你,我聽安小弟講過你還拿紙紮小人詛咒過他呢,現在詛咒奏效了,你還要我用內力救他。坦倉將軍,你這人真有意思。”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任誰有這麼一個完美的師弟都會嫉妒的,這是人之常情,”曾怺灝聞言並未像之前那樣羞惱,“況且現在我過得比他好,未來有著大好前程,我現在已經不會嫉妒師弟了。” “我現在算是理解,洛都七傑為什麼有你這樣一號人物。”施瑒起身扶起裴庭安,看著那張蒼白無血色的俊臉,搖了搖頭。 “安小弟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固執,太過堅守他心裡的道德。到底什麼時候他才能明白,道德這種東西不過是統治者的工具呢……” 曾怺灝以為這廝是要救人了,何曾想這人還在原地念經,一把拍向人的肩膀:“國師,磨蹭什麼,你到底救還是不救?” “救什麼救,把樓下的小朋友抓上來不就行了?” ……………………………………… 裴明晏看著眼前熟悉的人,不由得怒從心起,想起裴庭安囑咐過他的話,又把這怒火壓製了下去。 “二位叔叔又見麵了,不知二位是如何上來的,裴明晏招待不周,莫要怪罪。我先看看爹怎麼樣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裴明晏嘴上客氣,但未給二人行禮,徑直饒過兩人,來到裴庭安麵前。 裴明晏犯了難。 以往都是他在渡內力之時拔下啼血瑪瑙,過程中裴庭安都是清醒的,以便隨時把瑪瑙戴回。而現在裴庭安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他看向旁邊的兩人,一時犯了難。 就在他犯難之時,一個聲音從一旁傳來:“喲,看來我還是來得及時嘛,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乾兒子榮照,我剛剛找他去了,還好沒搞丟。” “不是乾兒子,是仆從。”榮照糾正道,“主人,這裡似乎有很多熟人。” “剛剛才見過麵,但是轉頭就忘,所以需要重新認識一下。” 裴明晏看向關棲穀,仿佛發現了救星:“關叔叔,我需要你的幫忙。” “好的小晏,你盡管救人,我幫你看著他們倆。”說完摸了摸裴明晏的頭,取下了啼血瑪瑙。 裴明晏頓覺經脈之中遊走著充盈的內力,將內力渡到裴庭安體內時,自己霎時間就失去了意識。 裴庭安醒時,隻見裴明晏的眼睛被關棲穀用布遮住,關棲穀朝榮照揮了揮手,榮照便將啼血瑪瑙遞了過來。 “沒事了沒事了,呼,庭安,小晏可太能折騰人,你就打算一輩子讓他這樣?”關棲穀關切地問,當他看到裴庭安的目光看向他身後時,急忙擋住,“你現在剛醒,就不要看鬧心的人了。” “……讓開。” 關棲穀會心一笑,立馬退到一旁。 “施大哥,真是……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