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亂神。 怪、力,皆可為亂神。 這是個怪力亂神的世界。 子不語怪力亂神。 所以子死了。 …… …… 陸白醒來的時候,課室的書還隻講了一半,但神調生們已經散盡。 教臺上的神鼓師還在口沫橫飛地講著,敲著,似乎不知道課室已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確實不知道,因為他本就沒有眼睛。 “文王鼓是用來和老仙溝通之神器,等閑不得鼓動。否則,哼哼……” 神鼓師嘴角牽起一抹冷笑,盲眼的眼角拉下,微微張開的眼縫裡閃動著冷白色的微光。 “否則,就會像我一樣,被老仙拿走眼睛……” 陸白翻個白眼,將幾冊幾乎嶄新的線裝書冊扔進布包,甩到肩後,一撩下擺,搖搖擺擺地走出課室。 “或許,不是眼睛,而是拿走你的名字……如果真是這樣,哼哼,你最好祈求祖仙保佑,不要死得太慘……” 神鼓師的話在陰沉深廣的課室散開又回蕩,將他渺小的身影貪婪地包裹吞噬。 …… …… 陸白不願意做神調生。 或許是前世的教育經歷太過深刻,穿越到這個世界,又經歷了一個童年、半個少年之後,他仍然不想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嫂子似乎也不很喜歡,但是沒辦法。陸氏雖然慘遭滅門,隻剩下他們孤兒寡嫂,可畢竟名義上還是青嵐的神道家族之一。 侍奉神靈們,是神道家族的神賦使命。 “嗬,神靈……”陸白輕蔑地想著,“與其說是神靈,不如說是邪靈才對。” 而侍奉神靈的神道師,則有了和神靈溝通、交易的特權。隻是這交易並不見得輕鬆容易罷了。 “誰能想到,刷了那麼多的奧數題,學了那麼多年的興趣班後,我會走上邪靈祭師的職業生涯?” 陸白無奈地想著,將腳下一塊石頭重重踢起。蒼白的石塊在空中閃過一道流光,射入了神道院中粗硬鮮紅的淋漓樹中,碎木鮮紅如肉糜,崩散開來。 噤了蟬鳴。 蟬是紅的,紅得發黑。 陸白抬頭看著淋漓木上狀似修長扭曲人手的濃鬱綠葉,低低一嘆:“鮮血淋漓,真的不好看啊……” …… …… 除了神神叨叨之外,這個世界的人和那個世界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會餓,會哭,會笑,會好奇。 因為好奇,所以今天的神道院才會顯得空曠。 神調師們大都去青嵐城西的神墓碑林了。 神墓碑林是青嵐神道家族先人的長眠地,也是“神靈”的繁殖所。神墓有碑,墓碑成林,林會結果。 果便是新生的“神靈”,人們尊稱為老仙。 昨夜大風無雨,碑林有哭聲。碑主的哭聲。 男死為風清,女死為煙塵。死之極者,孕育碑主。 極,有冤屈有恨意有力量有不舍……不尋常者,謂之極。 所以神道師們爭先去了墓地,去覲見碑主,去撞機緣領“神”。 碑主神通大,挑中的神道師修為自然水漲船高。 這是青嵐神修們的大喜事,領“神”之後會有大典。所以神調生們也跟著去看熱鬧,課室空了,神道院自然空了。 陸白沒有去。 自從四歲後,他除了每年清明,就再也沒有在平時去過神墓。 在親眼看到陸氏一族一夜間莫名慘死,和嫂子親自送葬到碑林之後,他總覺得那片廣袤陰森的墓地,有著莫名的東西在盯著自己。 肩頭搭著粗布書包,陸白大搖大擺地走出神道院雕著纏尾神像的大門。 大門門樓飛簷高張,如重重羽翼的巨獸蹲伏。 門上神像狐首狐尾人身,呈一男一女分列在黑石門扇上,門扇有三層樓高。狐眼鑲著磷骨,幽綠的光芒隨著大門開闔而在他身上流轉。 閃過一抹貪婪。 …… …… 神道院地處城西的蜣螂山,院外兩條小徑,一通碑林一向街巷。 陸白既沒有去碑林也沒有去街巷,而是拐入了兩條小徑中間的林地。 那裡有一片杏林,杏林後是一座池塘。 陸白每天在池塘摸魚,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的杏林格外安靜,就連蟬都斂了聲息。 陸白踏過葉如刺鏃的棘尾草堆,越過色如淤紫的刺荊花叢,來到了那片浮著碎葉蓮的池塘邊。 池塘水是深青色的,這樣一來,就顯得水麵上淡綠的碎葉蓮如同發光一樣。 水麵上當然不止碎葉蓮,還有食物的殘渣、破碎的瓢盆,甚至還有條女人的月經帶掛在了一叢若隱若現的水草上。 是誰說的來著?越是泥沙俱下的池塘,就越容易養出不常見的大魚? 陸白四下了望,沒有看到自己預期的場麵後,不由有些頭疼地撓了撓腦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不知道現在打窩,還能不能趕上時候?”他心裡想著,把肩頭的書包扔到腳邊叢生的雜草中,激起一叢土霧。 他蹲下,取出藏在樹洞裡的魚簍,打算從書包裡拿出自製的伸縮釣竿時,眼角花了一下。 花的不是陸白的眼角,而是他眼角視野所及的草叢和土地。 土地裂開,草叢滑落,露出了一張沾滿塵土的人臉。 人臉上塵土顏色深淺不一,溝壑縱橫,那是半凝的血跡染濕了土。 池塘隻有一條山溪匯入,神道院的師生不屑於釣魚這種活計。所以,這裡是天然的拋屍地。 可是,屍體還會自己頂出土麵嗎? 人臉給出了回答,他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眼珠凸出,虹膜很小,四周都是布滿血絲的眼白。深長如刀鋒綻開的外眼角嵌滿了泥土。 凸出的眼珠上下翻動,然後凝視在了陸白臉上。 嘴唇一裂,露出了染著汙血和泥土的牙。 “看你還往哪跑!” 頭頂枝葉叢生的老樹上,一隻嫩黃頭羽的梨鳶“嚓”地張開翅膀,劃過了枝葉間破碎的天空。 枝葉抖動著,於是天空更加破碎。 葉隙灑下的陽光,在人臉上瘋狂顫動,整個世界仿佛都在發抖。 陸白沒有,他隻是伸出了白皙修長的手,拍在了人臉那光禿禿的腦門上。 人臉猙獰的嘴由開裂變為回嘬,眼珠凸出的眼睛向上一翻,竟然露出了惡作劇被抓的畏縮神色。 “出來吧。”陸白沒好氣地乜斜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