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白醒來的時候,聞到了熟悉的百合花樣的香味。 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破舊拔步床的頂架朽爛,隻剩下了幾條歪歪扭扭的木條。 木條外裹著用爛衣服綴成的包布,那還是陸白七歲的時候自己包的。 嫂子什麼都不會…… 想到這裡,他笑了笑。 不過,嫂子很努力啊。至少現在,她學會了針線。 魚靈素就坐在床邊歪歪捏捏地縫著什麼,她的丹鳳眼快要瞇成了兩條縫,棱角飽滿地唇抿得隻剩一顆可愛的唇珠。 她當然不是近視,而是生氣。 這世上,能讓她生氣的事物,本就不多。 除了,她手上好像專門跟她作對的針線活,除了,床上這個好像生來跟她作對的小混蛋。 小混蛋看著嫂子的樣子,笑得更燦爛了。 所以魚靈素更生氣了,一把扔掉手裡的破布破針。 “如果下次,你再折騰自己的神魂故意暈倒,我就揍爛你的屁股!” 她眉橫目厲,叉腰一擰,盯著陸白的眼睛。 陸白的眼睛沒有懼怕沒有畏縮,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好,嫂子,我答應你。” 看著陸白平靜的眼神,魚靈素莫名覺得眼眶一熱,連忙低垂眼簾避開。 房間裡還是那樣昏暗,窗戶打開了一條縫。 夏風吹進來,帶著幾絲院中老杏樹的綠意。 一仆一婢在院子裡搬弄著糧食,因為不用怕餓肚子,興高采烈。就連小蓮的話裡也有了幾分喜意。 人是最難以捉摸的東西。 “你永遠都無法從一個人的喜怒裡,推測他真正的態度以及意圖。” 陸白忽然輕聲說。 嫂子也將臉轉向紙窗,過了一會,輕輕說著: “也許,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吧?” 陸白點點頭:“所以,世間才會有那麼多的錯誤。或美麗,或猙獰……啊!魚靈素,我可是傷員,你怎麼又打我?” 嫂子掐起了腰,站到床邊,俯身,嫩指狠狠點在他的額頭,還故意擰來擰去。 “別以為你故作深沉就可以搪塞過去!說,你一身的血哪來的?你故意在戶俸處暈倒,是想給誰看?” 她聲音忽然有些發顫,深吸口氣才接著道:“你是不是又想……殺人?” “殺人”二字,低得如夢囈。 陸白的目光,從嫂子的俏臉移向她起伏不定的胸口,他憊懶又疲憊地一笑: “嫂子,我能聽到你的心跳……” 嫂子的指尖狠狠一戳,陸白腦袋深深陷入枕頭,而後慢慢浮起。 陸白嘆了口氣:“有些事,總要做的。” 魚靈素抿了抿嘴:“復仇不是你的事。” 陸白這下覺得有些無奈,看向魚靈素的眼神甚至帶了幾分幽怨。 我不認識陸家的人,我隻認識你。 所以,復仇對於我來說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更何況現在的我還命在旦夕。 可你不同,你對於我來說是意義本身。 殺人,是為了你…… 陸白這樣想,但陸白沒有說。 說出來,嫂子絕對會限製他的自由,因為這比復仇更不具有正當性。 看陸白默不作聲,魚靈素嘆了口氣。 “陸氏當年的事,我們還需要再查證查證。也許真的是徐、丁二氏的合謀,也許純粹是場意外,也許……” 她盯著陸白的眼睛,還是說出了那句自以為傷人的話: “也許是他們咎由自取。神道中,有多少人妄圖僭取神力,而反被那些邪神吞噬?” 陸白閉上了眼睛。 魚靈素抿緊了嘴唇。 房間塞滿了寂靜,傍晚的風撩起她披散如瀑、直垂膝彎的長發,如一道流蘇。 流蘇顫動一甩。 魚靈素擰腰跺腳,離開了房間。 院子裡的說話聲靜了下來。 陸白知道是嫂子走了出去。 她很少出去,所以仆婢們才會驚訝地住了嘴。 “柳油,你去神道院幫陸白告請幾天假。” “小蓮,你去藥鋪開些安神補氣的方子,回來煎。” 嫂子的聲音不大,卻冷銳得斬開了風。 她對別人,向來如一柄無鞘的劍。 仆婢們怔了一下,落荒而逃。 院子再次安靜,嫂子還沒有進門。 陸白輕輕一嘆,伸出了包紮好的右手。 右手被修魚振碎的傷口還鉆心地疼。 他艱難地收回大指,運氣的同時,大指點了一下掌心。 “啪”地一聲清脆響動,掌心的繃帶沁出了新血。 然後,他整條右臂都高頻振顫起來。 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陸白笑了。 因為他知道,以打倒丁沖為掩飾,取下的修魚振鱗,有效。 陳豪買下修魚,送給丁尋。丁尋發現修魚沒有傳說得那麼神效,隻會以為是陸白拿它打人,過度消耗。 畢竟,振鱗的秘密,也許隻有陸白和老登子知道,至少整個青嵐是這樣。 也畢竟,陸白隻是個神魂衰弱的普通人,即使揮著打了幾下人,又能對罕見的靈魚造成什麼傷害? 但陸白不是普通人,雖然他不修神道,但他會追蟬。 追蟬是劍法,但煉的卻是天地靈氣,修的是敏銳神魂。 他神魂或許很薄弱,卻像劍一樣鋒利。 所以,蒙在鼓裡的丁尋,煉器會失敗,他破三進四的進程會被打斷。 而陸白得到了振鱗,練習的進度會加快。 他們的差距會進一步縮小。 丁尋的幫手會減少,丁尋的運氣會變差,丁尋的任務會失敗。 最後,丁尋,會死在陸白手上,別人卻以為是神詛。 自一年半以前,陸白基本掌握了嫂子教的追蟬後,就開始了對丁尋的狩獵。 他殺丁尋的朋友、殺丁尋的幫手、殺丁尋的血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為了獲得丁尋的情報、拖慢丁尋進步的步伐。 於是青嵐的年輕弟子意外死亡會突然增多,於是青嵐有了神詛的傳說。 這個傳說,還會延續,直到丁尋死去。 因為陸白清楚,隻有與陸氏血緣關係最近、即將四轉的丁尋,才會對嫂子的自由造成最深重的威脅。 丁沖的話沒有錯,陸白死後,隻有丁尋有資格、有能力、也一定會娶嫂子。 因為隻有這樣,陸氏才會延續。 這是青嵐世家的合謀。 隻有陸氏延續,他們才能向並州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君們證明,青嵐一團和氣,他們非常無辜。 殺了你的人,吃了你的肉,占了你的遺孀,他們仍然無辜,仍然悲憫純潔。 可身體受傷的嫂子,隻會淪為延嗣血脈的工具,甚至都比不上陳豪這樣的奴仆。 丁氏收她入門,不為別的,隻為了她是陸氏的遺孀。為了這樣一個揚眉吐氣的象征。 堂屋的門動了一下。 陸白斷開給嵌入掌心的振鱗輸送靈氣,合眼假寐。 魚靈素走了進來,長發如一道披在身後的黑絲鬥篷。 她手中拿著一柄劍。 一柄沾滿了土灰的劍。 劍無鞘,銹得仿佛一條爛鐵。 “你要殺誰?” 魚靈素將劍放在了床頭櫃上。 陸白睜開眼,驚訝地看著她的臉。 嫂子的表情認真而鋒銳,有殺氣橫盈。 她開口:“你要殺誰,我去!” 銹跡斑斑的劍“嗡”然作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