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終究沒有去。 因為陸白堅持。 當陸白堅持一件事的時候,魚靈素知道沒有人改變得了。 夜色漸漸深沉,房間裡的藥味時濃時重,勾挑著陸白的鼻頭。 陸白抽了抽鼻子,將嫂子塞進懷裡的小腳輕輕放了出來。 她的腳還是那樣冷,即使是窩在陸白肚子上大半夜,也僅僅是由冰冷轉為冰涼。 常例裡也領了燈油,床頭的燈尚未熄滅。 很昏暗,但也很溫馨。 馨黃的燈火破碎了光影,罩在嫂子熟睡的麵容上。 也隻有在熟睡的時候,她的麵容才柔和起來。 柔和裡帶著幾分憂愁。 憂愁從她輕蹙的眉梢流淌出來,淌進陸白的心裡。 “不……不要去……嫂子能治好你……” 嫂子忽然摟住陸白的胳膊,夢囈。 唇線分明的嘴,因為側枕在枕頭而不規則張開,唇角貯滿的水線顯得她可愛嬌憨。 陸白笑了笑,輕輕輕輕地抽出胳膊,慢慢為她揩去了嘴角的口水。 陸白離開了。 陸白穿窗而出,躍上了屋頂,穿入了深重的夜色。 今夜的月不滿,今夜的月很明。 今夜該殺人。 …… …… 魚靈素睜開了眼睛。 她知道陸白已經不在,輕輕撫摸殘留著他餘溫的枕。 她坐了起來,掀起被子,於是看到了床上的血。 那是陸白破碎的手滲在床上的血。 魚靈素皺眉,並攏雙腳,跨下了床榻。 陸白離去時,怕驚動奴仆,沒有將窗戶閉實。 明月從窗縫偷偷鉆入,在地上鋪了一地霜白。 魚靈素就這樣坐在床邊,一頭青絲垂在床榻,像褶起的絲緞。 她靜靜地看著霜白。 霜白在她眼裡成了紅,她的眼神閃躲一下,連忙不敢再看。 這麼多年過去,曾經那個討人厭又混賬的小怪胎,已經不知不覺被她養大。 她再也做不到初見時的那麼決絕了。 換句話說,她再也放不下陸白,離不開陸白了。 曾經,魚靈素是柄鋒銳的劍,這柄劍沒有鞘。 可是現在有了,她的鞘就是陸白。 可陸白就要死了…… 陸白還很不聽話。 她瑩白的手如百合,按在光潔的額頭,秀美的指深深插入黑緞般的發際。 她憂愁地長嘆:“世叔,你說我應該有一把鞘……可我現在有了,卻發現這把鞘支離破碎……我究竟該怎麼辦?” 夜風襲入窗縫,翻起床帷,也輕輕翻動了下縮在墻角那本舊書。 那本卷邊泛黃斷脊的舊書。 魚靈素輕輕抬了抬手指,舊書自動飛入了她的手中。 她翻開,食指抵在一個個字跡,輕輕挪動。 字跡竟然被她挪得動了,豎體排版整齊的字行,很快就成了一個圓環。 那是一道符文。 魚靈素在完成的符文中吹了口氣。 符文亮了,亮度並不比燈火明。 燈火忽然飄搖,馨黃轉成幽綠。 窗外的風由軟變勁,變得陰寒。 昏暗的房間裡,響起了極其細微的喘息聲。 喘息聲悠長低沉,遼遠又接近。 魚靈素的身邊,已經站立了一個人。 或者說一個像人的,東西。 那東西有著人的腦袋,人的身體,卻沒有人的臉。 它的臉上光禿禿的,隻有本應是嘴部的地方,以線縫著一道縫隙。 縫隙裂至本應是耳際的地方,針線穿出穿入的細孔紅腫滲血。 骯臟陰穢。 這是它給人的感覺。 它抬起了手,手皮肉腐爛,翻開耷拉的碎皮滴著黑色的凝血。 血滴入地麵就不見。 魚靈素看著那隻手,閉目輕聲:“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救他了嗎?” 那東西的手舉到下頜,用力扯,將嘴部縫合的裂縫扯了開來。 深紅色的腔子裡,噴出一道虛影。 是一個高冠廣袖的人影。 沒有聲音,人影隻是在重復著書寫的動作。 魚靈素卻明白了一切。 她合上了書,身旁的東西迅速潰爛成了一灘膿血。 膿血也很快不見。 燈火復又茁壯,屋子仍然安馨。 窗外的風,又軟了下來。 魚靈素卻站了起來,踱到床頭櫃前,拿起那方紅木小鏡。 她沒有刺破自己的手指,隻是輕輕虛撫了下鏡麵。 鏡麵亮了起來,紅光卻幾乎暗淡得看不出來。 那是上午陸白測過的痕跡。 魚靈素放回了鏡子,坐回床榻,縮入了被中。 “神魂,又衰弱了啊……” 她把陸白的枕摟進懷裡,閉上眼睛,麵容卻重又堅定。 “是劍,總會殘的……但如果是因為自己的鞘,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不是麼?” …… …… 當陸白到達南山外側的那片鬼林,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 一切都發生地剛剛好。 於是他甩動手裡的伸縮釣竿,絲線卷上樹枝,帶著他鉆入了濃鬱的樹冠。 陸白隱匿起來,靜靜地盯著林中的戰鬥。 他的眼睛很亮。 月光疏扶,自林間葉隙灑落,落在了滿地的腥血上。 血泊裡有零零散散的屍體,也有些殘肢。 那都是這次出任務的神道家族子弟。 這時林深處響起一聲震動山嶽的虎嘯,腥風隨之而起,枯枝敗葉於風中亂舞。 陸白藏身的樹也被風卷得搖晃不止。 虎是妖虎,風是妖風。 妖虎很快就乘著妖風卷到了近前。 它並沒有抬頭,所以也就沒有注意樹上的陸白。 它無暇注意,隻是埋頭啃食著神道家族子弟的殘屍。 虎已經受了傷,需要補充血食恢復。有修為的殘屍對於它來說,是大補之物。 它如牛般大的雄壯身軀,側腹有一道長長的傷口。 傷口周圍的血洇透了斑斕的毛發,毛發粘黏卷曲凝成一片。 傷口中有一團內臟耷拉著。 陸白瞇眼觀察,發現妖虎的傷口像是抓痕。 什麼東西,能夠一把將體壯如牛的妖虎抓穿腹腔? 必然是比虎更大的東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東西踩著沉重的腳步聲,從夜林中踏了出來。 妖虎嗅到了,它嗅到了那東西指爪上的血跡。 它自己的血跡。 於是它停下啃食,染血的口伏至地麵血泊,血紅的舌頭輕輕啜了口。 晶綠的眸子殘忍而興奮,盯著深林中那個上大下小,極不協調的影子。 它喉嚨中“呼嚕”低吼,風也肆虐起來,揪下樹葉如雨。 迷眼也迷魂。 樹冠上的陸白猛咬自己嘴唇,才勉強維持鎮定,沒有迷迷糊糊地自投虎口。 妖風如迷障,卷著葉雨的迷障。 但夜林中的那東西卻絲毫不受迷障的影響。 那東西的腳步還是那樣沉穩、深重、殘酷。 腳步穿過張牙舞爪的黑夜叢林,踏過血光幽幽的滿地鮮血,走入了陸白的視野。 那是一隻長著人腿的怪物。 長著人腿,卻頂著一顆修羅般的大腦袋,獠牙如倒穿口唇的鋼刀,雙目亮黃如燈火。 目光,幽冷而兇殘。 它沒有腹腔,一對肌肉虯結的粗大手臂從大腦袋的耳邊穿出,手臂盡頭是兩隻如鐵耙般的大爪。 大爪上的爪,泛著血光,森然可怖。 怪物忽然側抬一條腿,一搖一拐地跳起了神舞。 怪物怎麼會跳神舞? 因為他不是怪物,而是徐氏年輕一代的最強者,徐文。 與丁氏丁修一起被稱為青嵐“神秀雙璧”的徐文。 老仙降魎後的徐文。 陸白計劃了很久的,今夜要殺的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