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龍泉溪堰上,空氣暖融融的。夏日的陽光照在龍泉溪上,整條溪都泛著金波,水麵上魚兒歡快地追逐著,跳躍著,嬉戲著,輕風拂過齊腰深的蘆葦叢發出沙沙的聲響,幾隻水鳥在翠綠的葦葉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拉車的老牛不時地透過牛籠嘴的縫隙舔著堰邊的青草,堰東麵的麥地裡突然從楝雀山上飄下一片黑雲,剎那間淹在了麥地裡,啥也看不見了。我正納悶著呢,老莫說:“麥熟得急啊,就掉分量嘍。”我問:“為啥?”他說:“麥子九成熟八成收,不能等到熟透了再收。”“熟透了才有產量呢。”“你不懂,楝花溝的麥子在小滿過十來天就能收了。”“小滿過十來天,還青乎乎的咋能收呢?”“能收,別看棵青,其實粒早滿了,一陣熱風過後就熟了,再熟汁水就倒流了,你看吧,等麥子都熟透了,連山上的雀兒都輪班地往麥地裡撲。”我問:“剛才那黑乎乎的一片是雀兒啊?”“可不是嘛。”我問:“哪來那麼多的雀兒?”“這還不算多呢,咱楝花溝三麵環山,光楝樹上的雀兒就有成千上萬呢。”“它們不是吃楝棗嗎?”“有新麥吃還吃啥棗呢,再說了,現在棗兒還沒有長成呢。”“那它們得吃多少麥啊?”“就是嘛,麥子熟得快,就是討厭,你還沒來得及收呢,它們就來湊熱鬧了,我說得缺分量,不是光說質水倒流,還有山上下來的野山雞呀,苦楝雀、野麻雀啥的,也消耗了不少分量呢。”“怪不得場長讓搶收呢,看來啊,不光是要搶天時,還要與這些禽鳥搶奪糧食呢。”“是啊,不然場長咋會想到把你弄出來幫著收麥子呢。”“你別抬舉我了,這麼大的陣勢,少了我一個,多了我一個,又能咋了。”“你也別小看自己,過去我一個人運,一次隻能運一架子車,現在你和我一起運,一次就是兩架子車,雙份呢。”“我拉得少。”“積少成多嘛。”說著說著,我們就到了地邊,我四處尋了一下,大家都在默默地彎腰割麥,看不到幾個人頭,倒是有幾個屁股在麥地裡一撅一撅的,似蛙泳般在麥浪裡拱。我說:“莫大,你先裝著,我去找個地兒解個手。”老莫看了我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意思是說剛才在溪岸上沒人時你不解手,現在到地裡這麼多人又想去解手。其實我是想去找找花子,看她到底來沒來割麥,一時急了理由沒找準。所以隻能硬著頭皮往東麵的楝雀山上走,走到山上不遠處,便鉆進了一處荊藤裡,褪了褲子蹲在那兒裝著解手。為了能看清整個麥地的情況,我把前麵的荊藤枝蔓扒開個口,從北望到南,又從東望到西,找了半天也沒找出花子。突然一隻山蒼蠅落在我的屁股上,咬了我一口,又癢又疼,跟蜂蜇似的,我狠狠地一巴掌打過去,沒打著山蒼蠅,卻把自己的臟打得生疼。更可氣的是,那隻兩條腿上長著黑絨毛的紅頭山蒼蠅,竟然不可一世地張著翅膀昂著頭從我麵前繞了兩圈,才嗡嗡地飛走。小小環球有幾隻蒼蠅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看到花子沒來割麥,氣也馬上消了,於是提起褲子,勒好後站在那兒確認了一番,花子確實沒在麥地裡,就從山上走下來。分別在兩邊地兒裝車,老莫裝東邊,我裝西邊,靠近最西邊的魚塘邊上那塊地是柳三割的,我去撿柳三割下來的麥捆。柳三轉臉看看我說:“你咋來啦?”“我來幫運麥呢,五忙十月的,麥子熟得早,我在家閑不住。”我把場長的安排說成是自己的主動,想覺悟一下。可柳三一點也沒有覺得我高尚,說:“三十晚上打兔子,有你沒你都過年,咱場這麼多人,咋需要你來幫忙呢?”柳三對我的輕視,使我心裡特別不悅,便說:“有我這隻兔子總比沒有兔子過年好吧,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可多一個人,總多一份力吧。”柳三說:“我可不是看不起你,我是說場裡的活越忙,場裡的後勤保障更應該跟得上,場裡咋想起來讓你來摻和這事呢?”“現在是特殊時期嘛,場裡全力以赴,慎會計頂了我的窩。”柳三說:“他能乾啥,撥撥算盤珠子還可以。”“人不可貌相,其實慎會計挺能乾的,文武雙全呢。”正說著,慎會計挑著一擔開水走過來招呼大家喝水。我說:“咋樣,你看慎會計擔水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個老把式了。”柳三說:“農村出身哪有不會擔水的,走,咱過去喝水去。”“我不渴,你去吧。”他又轉身向隔壟的已經割得離他很遠的地方喊:“花子,歇會兒吧,喝口水去,活又不是一天能乾完的,割那麼快乾嗎。”我驚問道:“花子在哪兒呢?”他說:“那不是嗎?”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咋也不像花子,那人穿的是灰土布的大褂,戴的鬥篷,把頭遮得嚴嚴的,不仔細看我還以為那是個男人呢。花子沒應聲,柳三說:“你不去,我去嘍。”他放下鐮刀,拿下掛在自己脖子上已經發黃的毛巾,擦了擦汗,走了。 我停止了裝車,朝花子那邊走去,走到她跟前才辨出她確實是花子,她埋頭撅著個屁股,仍然割著麥子,身材嬌小,卻沒有孕婦的笨拙,割起麥來依然是風生水起,撲哧撲哧像撕布。我站在她身後,她不轉臉看我,也不吱一聲。對她這種旁若無人的樣子,我很沒趣,就低聲說:“歇會兒吧。”她說:“我不累。”我又說:“去喝口水吧。”她說:“我不渴。”我再說:“你都這樣了,乾嗎不聽人家的勸,硬撐著來割麥,乾出點啥事來咋辦?”她悶聲悶氣地說:“我都啥樣了,連你也笑話我,是吧。”“我不是笑話你,我是擔心你。”“我有啥讓你擔心的,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風吹日曬的跑來添啥亂。”“是場長讓我來的。”我實話實說。“我一猜就是他,就知道造孽,你抓緊走吧,記著少拉一點,握著牛韁,車子走慢一點安全。”“你別割了,回去吧,實在閑不住了,就到麥場或蠶室去,隨便找點活乾乾就行了。”“我就想割麥,像割惡人的頭,我心裡舒服。”“你咋會這樣想?”“你別問,走吧,跟你說不清,我的事你以後別管。”“我能不管嗎?”“你管不了,你要真想管,就聽我的話,抓緊想辦法招工或者考學走吧。”“我走了,咋關心你的事了。”“我的事不要你管。”我說:“花子我知道你咋想的,我正努力著呢。”“你知道我咋想的,你正努力啥?”“我正準備去考大學呢。”花子說:“你咋考啊?”“我正復習呢。”花子問:“你有書嗎?”“有。”“你哪來的?”“問人家借的。”“你騙我,咱場裡哪有人會有考大學的書?”“這你就不要再問了,我自有辦法。”花子像突然想起啥似的說:“你哪天抽空去公社一趟吧,去找池巧巧,讓她幫你到下邊學校去借幾本書,她在公社這事好辦。”我想說我已經找她借過了,又怕花子亂想,就說:“我再考慮考慮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啥考慮的,抓緊去吧,做正事,我不會生氣的。”聽了這話,好像我每次去找池巧巧是去乾歪事的。我說:“這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還是你自己保重身體重要,不為別人想,也為自己和孩子想想。”“我已經沒有自己了,還要啥孩子。”她長嘆一聲,乾得更起勁,動作更誇張。我說:“你好像跟誰賭氣似的,咋沒了自己還要啥孩子啊,你要正視現實,不就是生個孩子嗎,有啥讓你懊喪的,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你咋這麼煩呢?”花子說了句:“我跟你說不清,我跟自己賭氣還不行嗎?”我說:“你不是在跟自己賭氣,是在糟蹋自己,糟蹋孩子,你自己不愛惜自己倒也罷了,可孩子是無辜的。”“你這娃咋這麼愛管閑事呢,我該咋做我心裡有數,你抓緊回去,莫大還等著你裝車呢。”“我很擔心你。”“我有啥好擔心的,死不了。”老莫在那邊喊:“娃啊,車裝好了,咱走吧。”我說:“我這就來。”花子終於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用手撩了一下掉在前額的一綹頭發,揚起了有些慘白但掛滿汗珠的臉,說:“快走吧,以後別來我這兒了,別人看了會說閑話的。等幾天我抽空去趟東山村找我同學,看看給你想辦法借點復習資料,實在不行,你就寫信回家或請假回家一趟買點書吧,招工考學兩手準備。我沒事,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嬌氣,別為我分心,還是那句話,你好了我就好。走吧,我也去那邊喝口水。”說完,她扔下鐮刀,徑直往慎會計那邊走去,看著她拖著笨笨的隆起肚子的身子,我心裡又好氣又疼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