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老莫牽著驢兒很無辜而又很無奈地走進了夜色裡,我對這個又老又醜的男人又多了一份憐憫。 和花子在老莫那兒見過麵以後,她不像過去那樣老躲著我了,有時也親自去夥房打飯菜,但和我說話依然不多。 當小麥脫去了綠衣換上了金裝的時候,花子一直裹得很晚的棉衣終於脫了下來,我的猜測殘酷地變成了現實,她真的懷孕了。原來嬌小而瘦弱的身體,變得不成比例,腹部明顯地凸了出來。有好幾天的時間,我不想和花子說話,甚至不想看她一眼,我想她那不爭氣的肚子,不僅損害了我的視覺,更褻瀆了我的意念。可我不理她不看她,她反倒輕鬆愉快了許多,這使我更委屈。 小麥就要開鐮了。 這天晚上,花子在井邊磨鐮刀,我主動走過去給她提水,她不睬我,仍低著頭在那兒磨,身子明顯地笨。她蹲在井邊,兩腳雖然站得寬,可腹部還不免有過分的擠壓感。我正擔心想著如何去提醒和阻止她時,隊長老侯走過來說:“花子,你都這樣了,別再磨鐮刀了,明天你就不要去割麥子了。”花子頭也沒抬,就說:“我都哪樣了,為啥不讓我去割麥子。”她更加氣鼓鼓地使勁地磨了起來,純粹的一副山上有老虎,偏向虎山行的樣子。老侯說:“你自己有喜了,就該知道愛惜自己,場長說了,從現在起,讓我安排你能乾的自己又喜歡乾的活,我剛才也琢磨了半天,覺得還是來先問問你自己,想乾啥合適。”花子說:“有啥喜的,做女人就該遭這罪呀!他叫你來問我想乾啥乾啥,我想乾場長呢,你問他給不給!我想吃後悔藥呢,他有嗎?”老侯說:“你這丫頭咋這樣說話呢,你的場長公公關心你心疼你,還不都是為你好,你咋不知好歹呢。”花子說:“就你們這些男人知好歹,啥東西都想要,啥東西都想吃。”老侯說:“看你這丫頭說的,哪一個做公公的不想要孫子,你有了喜,不光場長高興,我們全場職工都替你高興呢。”我蔑了老侯一眼,心想我才不高興呢。世上啥都有賣的,可能就沒有賣後悔藥的。老侯又說:“你這丫頭也該知足了,場長家的日子過得也算無憂無愁的,我跟你說吧,作為老人有了孫子,比吃山珍海味還香呢。”花子說:“你做夢吧,吃屎的東西。”她又氣得把頭一甩,眼睛瞪著老侯。老侯說:“瞧這孩子哦,好好的咋變成這樣了。”“變成哪樣了,你抓緊走,別在這兒瞎叨叨,我明天就去割麥子,誰也別想攔著我。”老侯很無奈,嘆了口氣說:“唉,女人懷孕可能都這樣吧,我不跟你拗了,反正場長讓我傳達的,我都傳達到了,你自己斟酌吧。”花子沒有理老侯,反倒把那把鐮刀磨得更快。 老侯走後,我說:“花子,你別這樣,你得理解老一輩人的苦心啊,場長也罷,老侯也罷,都是為你好。”“你哪這麼多廢話,你也走吧,別在這兒礙事。”我被花子沖得莫名其妙,幾乎是憤然離去的。 那晚,我睡在床上想了很多,想花子為啥會變得如此怪異,是不是懷孕帶來的煩躁,不然的話,咋也想不到一個過去如此溫淑懂事的女人,會說出那樣不近情理的話來,做出那樣難以理喻的舉動。懷孕對於女人來說,應該是一件高興的事,縱然虎子有些殘障,但能生個孩子,也會給家庭帶來快樂,也許是花子擔心再生出個小傻虎子來心裡煩吧。其實也沒有必要,即便生出的孩子沒有想象的那麼健康,可畢竟為烏力家延續了香火,也算作為虎子的媳婦,盡心盡職了。想到這些,我雖然心裡不是個滋味,可也沒有啥好責怪花子的。再有一種可能就是花子惜著與我的那份情,覺得她懷孕對不起我,要是她這樣想的話,就更不必要了,你能和你男人天天同眠共枕,即便懷孕也沒啥不好麵對我的,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就行,當然你能為我守身如玉更好,可你的男人本來就不知道好孬,有了那事也不全怪你。我想我自己首先得想開,想開了才能幫她想得開,想來想去花子懷孕不是她的錯,她也沒有錯,理清了頭緒,心裡也就舒坦多了。那一夜我睡得很晚,第二天也起得很晚。 由於這一年的楝花溝風調雨順,場裡的麥子長勢好,也熟得早。過去都是從農場的最北部的龍泉山下那塊麥子先熟,並依次向南,因此割麥也是自北向南的。而今年卻是一夜之間,全場的麥子都熟了,這就要求場裡要全力以赴,在較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麥子都收完,否則,收得慢了,麥子在田裡熟過了頭,不僅不好收割,還會出現麥質倒流的現象,那樣小麥肯定會減產。因此老侯一改往年開鐮的順序,實行先近後遠,先南後北的割法,先從靠近場部家屬院後邊的那塊麥子割起,這樣中午就不要去送飯了,大家可以回場吃飯。中午不送飯,我就沒有多少活要乾,場長就安排我去幫著收麥子,說今年麥收要求快,五忙十月的,食堂的事讓慎會計去幫著頂一下,我二話沒說就去了麥地。其實我也想去割麥,我怕花子拗著真去割麥,我也好去幫她一把。不料我到了麥地裡,老侯卻安排我去幫老莫運麥,我說我還想去割麥,老侯說我連刀都磨不好,割啥麥呀,還是去給老莫當幫手吧,今年從南往北收,地兒離麥場遠,運輸任務重。我說:“正因為連刀都磨不好,才應該學呢,要不咋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呢?我上山下鄉幾年連割麥子都割不好,回去人家不笑話我呀。”我在為我的想法據理力爭,老侯說:“你這娃就不是拿鐮刀的料。”我問:“我是拿啥的料?”“你是拿筆桿子的料。”“人家池巧巧才是拿筆桿子的料,所以到公社去搞通訊報道了。”老侯說:“你別再跟我犟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還是貧下中農呢,你不聽我的話,那還是接受教育嗎?行了,就這樣吧。”老侯的武斷讓我心裡很不舒服,可也隻好服從。 站在地頭,沒見到花子也沒看見老莫,我就決定先去找老莫,到了老莫的牛棚,老莫很驚訝,問我:“你咋跑我這兒來啦?”“我被貶下來勞動了,接受你老的再教育。”我開了個玩笑。老莫一下子當真了,說:“娃啊,你快說說犯啥錯誤給貶啦。”“和你開玩笑呢,今年麥子熟得早,又勻,場長說要集中精力做好麥子搶收工作,就安排我來幫你運麥呢。”老莫如釋重負地說:“哦,是這樣啊。不過這樣也好,出來乾乾活,也有人說說話,比一個人悶在場裡強。”“就是嘛,剛才我從地裡過來,今年從南邊那塊麥地先開鐮了。”“不管從哪塊地先開鐮,反正都得咱爺倆運。”看來老莫並不在乎從哪開鐮。我說:“從那塊地先割也好,離場裡的家屬院近,花子中午就可以回家吃飯休息了。”老莫問:“咋了,花子還能割麥啊?”看老莫那副表情,他可能早就知道花子懷孕了。我說:“她還怪拗呢,昨天晚上她還在井邊哼哧哼哧地磨鐮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老侯去通知她,說場長不讓她割麥,讓她撿點能乾的活乾,可她還不知好歹,把老侯噌了回去,說今天非要割麥。”“丫頭咋這麼犟,不行啊,身子都笨了,不為場長想,也為自己想想呀,身子累壞了,罪還得自己受呢。”“可不是嘛。”“你在跟前咋不勸勸她呢?”“我勸了,她根本不聽,還把我攆走了。”“不對吧,花子最聽你的話了,咋會這樣呢?”“是的,我也很納悶,不知咋的,花子現在咋越變越不像她了。”“娃啊,花子再咋變,她對你的好不會變,你別往心裡去。”“我知道,我就是心裡急,像她現在這個樣子,我該咋幫她呢?咋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呢。還有就是花子對我現在好像是形同陌路,說啥她都不聽。”“你別著急,慢慢來,辦法總會有的。”我問老莫:“女人懷孕是不是都這樣,躁躁的,煩煩的。”“我也說不清楚,可能這娃苦怕了,擔心生孩子也苦。”“苦啥,虎子養不起這個兒子,場長還養不起這個孫子啊。”“可能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有了孩子以後,花子能不能和他們一起過都很難說,花子早有和他們分開過的想法,隻是覺得分開過,她來場裡上班,虎子在家沒人照顧。”“他們小兩口和老人在一起過,不是很好嗎?衣食無憂還能相互照顧呢。”“誰說不是嘛,許是花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吧。依這娃的秉性,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唉,可能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吧。”老莫嘆息著。我說:“我們不再討論這事了,能幫花子就見機行事吧。”我和老莫把牛套好,過了龍泉溪朝開鐮的那塊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