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好臉回到堰上,老莫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寒密窣窣地從掛在拓上的破書包裡摸出兩個被我揣測一下午也沒弄出結果的煮蛋來說:“你把它裝起來吧。”我說:“我不要,留你自己吃吧。”他說:“我有雞,再下唄。”“要不,咱爺倆一人一個吃了吧。”他說:“你還是回去吃吧,回去用熱水焙焙再吃。”我問:“中午你乾嗎不拿出來吃。”他說:“特意沒讓你拿的,你不知道,池巧巧是個熱沾皮,潑得很,就兩個雞蛋拿出來,她要吃一個,你能不給啊?她吃一個你就少吃一個。”我說:“不就是一個雞蛋嗎?她吃一個又咋啦?況且她還不一定要吃呢。”老莫說:“其實說起來也沒啥,可我就覺得你這娃剛來我們這兒時間不長,一無親二無故的,有誰會照顧你,整天啃老鹹菜,咋能受得了?多吃一個雞蛋就多一點營養麼。”“我年輕力壯的,要啥營養麼,能吃飽就行,再說我這次回家,我媽還給我炒了一大罐肉醬呢,剛吃完沒多長時間。”老莫說:“不管咋樣,你和人家池巧巧沒法比,你吃了有用,她吃了就多餘了。”我問:“咋叫多餘啊?她也是和我一鍋抹勺子麼,我沒看她比我吃得好到哪裡。”“不一樣,反正也說不清楚,你沒看場長對她就和別人不一樣,聽說他們有時趁沒人的時候,還開小灶呢。”我問:“啥叫開小灶?”他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就是弄好吃的,對她特別照顧。”我說:“這沒啥奇怪的,其實池巧巧家境也不好,她雖然是城裡人,但她爹是個打鐵的,現在還在街上給人家修自行車,掙點小錢糊糊嘴呢。”老莫問:“她的情況你咋知道得那麼清楚呢?”“上次她去送我上車站時,路上閑扯的,其實我也沒覺得場長對她有啥特殊的照顧,不就是當個夥食會計嗎,幫著賣賣飯,給誰不是乾。”“娃啊,你可別小看那個差事,那不是誰都能隨便乾的,你想啊,跟飯菜票打交道,起碼能圖個飽肚吧,場長連他兒媳婦楝花都沒讓乾,讓池巧巧乾,能不叫特殊照顧嗎?過去人家說閑話,我以為那是在嚼舌頭嫉妒人家,我不信,現在看來越看越像。”我問:“像啥?”“像《白毛女》裡麵的喜兒,就是個頭矮了些。”我說:“你瞎聯想個啥啊,我覺得這活誰都能乾,唯獨楝花不能乾。”老莫不服氣地說:“楝花要文化有文化,要長相有長相,為啥就不能乾。” 我說:“莫大你想,楝花的公公是場長,場長咋也不好意思把這個活計讓自己的兒媳婦去做吧,要是那樣說閑話更多了,再說,就是場長有這個心思,人家楝花也不想呢,我看楝花還是融在大家之中精神更好些,她回家麵對的是一個不知冷熱的傻男人,也沒有貼心話可說,到場裡再讓她乾那活,又沒有多少人能說個話,時間長了還不憋死啊,我看場長這樣安排是比較合適的。池巧巧人勤嘴甜,心眼又好又細到。”老莫說:“啥叫心眼好,她是看人的。”我說:“你咋說這話,今天人家飯菜不也給你打了不少折呀。”“那是她看你的麵子。”我說:“你別這樣說,飯菜票是你出的,又不是我出的,人家咋會看我的麵子啊。”“可飯菜是咱們倆吃的,我是沾你的光。”我說:“你別說沾我的光,我還真得把那飯菜票給你呢,跟你說實話,我的飯菜票多著呢。”心想我每個月飯菜票沒使完,楝花就把飯菜票偷偷地塞在我的枕頭下了,再說了老莫雖然50多歲了,可飯量依然很大,每月45斤飯票根本就不夠他吃的。另外,我又拿了人家倆煮雞蛋,再讓他墊飯菜票確實有點說不過去。老莫說:“你這娃想多了,我說這話不是想說誰付飯菜票的事,我覺得你還是離她遠點好。”我問:“為啥?”“不為啥,我也說不清楚,你們年輕人要處也有個準頭,你和楝花處我不說啥,她是個好娃子,也很可憐,你有空就多和她說說話,這娃有話都窩在心裡。”我不信,說:“你別把楝花說成那樣,其實我接觸楝花以後,覺得她心裡光亮著呢。”老莫嘆道:“唉,你和她還沒處到份兒上,處到份兒上就知道了。” 回到場部,我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其他人都還沒有回來,場長見我就問:“回來啦?”“回來了。”他問:“今天耕了多少地?”“耕了一大塊,具體我也說不清楚。”“這個死老莫也學會耍滑了,這麼早就收工了,照這樣那塊地啥時候才能搗鼓完。”場長自言自語,更像是在說我。我說:“莫大說了,最多也就十天八天。”場長說:“一天乾這麼點時間,十天八天完個鬼啊,我不管,你們這一老一少的,不能耽誤我種春茬,你今天學得咋樣?”“學得一般化吧。”場長說:“你要好好學,多一門手藝多一條生路啊。”我想說,看天底下有很多人不但不會耕地,連糧食都不種也沒看誰餓死。但又一想,場長說這話也是關心自己,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換成了:“是,是,我一定跟莫大好好學。”正說話,我看見池巧巧從場長的辦公室兼臥室出來,場長轉臉問:“都打理好了嗎?”她說:“整理好了,該洗的我都挑出來了,明天再洗吧。”池巧巧走到我跟前,笑著說:“你回來啦,這麼早啊。”我說:“早嗎?太陽都快落山了。”她說:“現在還不到5點呢。”“是嗎?我還以為6點多了呢,咋的,他們都還沒有收工啊。”池巧巧說:“還沒呢,估計一會兒就回來。”“那我過莫大那邊,再去幫他準備準備,明早走早一點,把今天早回來的工作量補上。”池巧巧說:“看吧,也沒有人說你啥,你臉皮這麼薄,我聽場長說那塊地反正是包給你們的,早一天晚一天也無所謂。”我看看場長,不知說啥話好。場長說:“你去告訴老莫,那塊地宜早不宜遲,早耕出來晾晾,我也能騰出人手來給小麥追肥,今年春天缺雨水,肥水肥水,水跟不上肥一定要跟上。”我說:“好吧。”就去了老莫那邊。 回來後,大家都吃過晚飯了,我和老莫一塊過來的,他本想留我在他那兒吃飯,可我想他好不容易攢了兩個雞蛋,已煮給我了,恐怕也沒啥好吃的了。在他那邊吃一定難為他了,我把他硬拽到場裡來吃食堂。 剛進場部大門,正好迎著楝花端著一盆衣服往外走,走到我跟前悄聲說:“咋到現在才回來?想累死啊。”我沒有解釋,就和老莫一同進了廚房,李師傅在屋裡和池巧巧算賬,聽說我們要吃飯,很不高興,說:“你們倆咋現在才來吃飯?都罷市嘍。”老莫怯怯地低聲說:“我還是回去吃吧。”我說:“你回去咋吃?”他說:“中午還剩兩個饅頭麼,我烤烤吃就將就了,你咋吃了?”我說:“我讓他們再做。”老莫附在我耳朵上悄聲說:“你看小李子那個樣,他能給你再做麼?我回去吃個剩饅頭將就吧。”我說:“不行,他憑啥嫌我們來晚了,我是去傳達和落實場長的指示,要說早,今天誰也沒有咱們倆早。”老莫說:“你娃年輕,別和人家拗,人家掌勺把子的,咱惹不起,惹煩了隻有咱們吃虧,要不然的話,你也和我過去將就吃點吧。”“我才不怕呢。”便大聲說:“李師傅,剛才是場長叫我去傳達生產指示的,並在莫大那邊一起準備了明天耕地的家夥,才來晚的,不信你去問場長。”李師傅在屋裡說:“你別拿場長來嚇唬我,我也沒說不讓你吃飯,籠裡有饅頭,鍋裡有稀飯,你將就點吧。”我過去掀開鍋蓋一看,稀飯隻剩鍋底一點了,不到一碗,再掀蒸籠,裡麵隻剩幾個還咧著嘴的饅頭。我說:“稀飯少了點吧,你能不能再添點水,再加點麵糊糊,再把饅頭放上給我們餾一餾。”李師傅說:“你想熱自己熱吧,我沒空。”聽了這話,我就來了氣,想去找場長理論理論,剛要出廚房,楝花端盆進來,問:“有熱水沒有?”李師傅連聲音都沒變就說:“沒有,鍋還沒刷呢。”楝花看我和老莫愣在那裡,便問:“你們這一老一少的,站在這裡愣啥?”我說:“我們倆來晚了,沒飯吃了。”楝花說:“飯沒了有人啊,讓他們再做就是了。”我說:“李師傅說過了他沒空,讓我們自己做。”楝花聽了這話,竟然來了氣:“叫你們自己做,那他們是乾啥的?”我說:“他們有事。”楝花說:“有啥子事,做飯就是他們的事。”李師傅聽到我們在說話,便在屋裡甩出一句話來:“要吃就自己弄,不吃就抓緊走,別在這兒瞎叨叨!”楝花把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說:“小李子你給我出來,你是說誰瞎叨叨的。”李師傅一臉的怒氣從屋裡出來,看見楝花後陡然變了態度,說:“喲,是花妹子啊,你有啥事嗎?”“咋沒事,人家乾活回來晚了,憑啥沒飯吃。”李師傅說:“我啥時說沒飯吃了,鍋裡有剩稀飯,籠裡有剩饅頭,我讓他們自己熱熱就行了。”楝花走到鍋前,掀開鍋蓋說:“就這點稀飯,熱了也不夠啊,你叫他們自己熱,你們是乾啥的。”這時,池巧巧也從屋裡走了出來:“喲,是花姐呀,啥事把你氣成這個樣子。”楝花說:“你少插嘴,小李子你別跟我瞎咧咧,你現在就給他們倆做飯,這剩稀飯剩饅頭都不能吃。”李師傅不服氣地說:“他們不能吃,那給誰吃?”“你吃。”“我們吃過了。”“吃了留你明天吃。”“為啥?”“不為啥,你現在就給他們搟麵條。”李師傅說:“愛吃不吃,搟啥麵條,他又不是誰家的祖宗,乾嗎非要供著他?”這話聽出來是專指我了,我怕事情惹大,就勸道:“楝花,你別管了。”楝花說:“我咋能不管,這事我管到底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不想乾了是吧?”楝花威脅道。池巧巧過來打圓場說:“花姐,你別生氣,李師傅也是給剛才算賬算蒙了頭,要不我來搟吧。”我說:“李師傅,你也別生氣了,楝花你也別當真了,不然我和莫大到那邊糊弄點將就吧,不再給你們添麻煩了。”楝花不依不饒地說:“啥叫當真,啥叫添麻煩,你這個人也是,在場裡乾這麼重的活,吃飯能將就麼,身體將就壞了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吃飯交錢,夥夫的職責就是做飯,啥叫麻煩,都不麻煩咋拿工分,不拿工分喝西北風啊。”花子明是責怪我,實是責怪李師傅。老莫在一邊窘得直搓手,怯生生地說:“那我回去了。”我說:“你回去乾啥,池巧巧不是要給咱們搟麵了嗎?”老莫說:“你吃吧,我還是回去將就點。”楝花厲聲道:“老莫你敢走,你動半步,下回別再踏這個場部來。”我看大家都僵著,可能都是因為我,便笑著說:“大家都別動氣了,這樣,大家齊動手,就算給我個麵子,老莫你來拉風箱燒火,池巧巧辛苦一下,幫我們搟搟麵,李師傅你在旁邊給我們掌掌眼,我打雜,楝花也抓緊去洗衣服,我們在鍋裡多放些水,等水熱了叫你來用水。”我邊說邊把楝花往外推,推出了門,我迅速把老莫給我的兩個煮雞蛋掏出來塞在她盆裡,悄聲說:“別生氣了,吃個蛋補補吧。”也許是花子聽我說吃個蛋補補有些滑稽,突然撲哧一笑,說:“你惹出了事,又去當和事佬,你在哪兒弄的蛋?”我說:“你別問了,抓緊走吧,讓人家看見了不好。”楝花趁此下了臺階,端了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