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廚房,老莫認認真真地燒火,池巧巧認認真真地搟麵條,我也認認真真地跑前跑後打雜,隻有李師傅掌眼心不在焉,嘴裡還嘟囔著:“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場長的兒媳婦麼,能啥能,不下蛋的小母雞。”我聽了這話很不舒服,說:“李師傅,你別再瞎叨叨了,這事都因我,我給你賠不是,你不要背後傷人了,啥叫不下蛋的小母雞,讓人家聽到了能饒你麼?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以後可不興再這樣說了。”我說得很嚴肅也很在理,李師傅看了看我,再沒說別的。 水燒開了,我讓老莫去喊楝花舀水,楝花舀水時又把兩個雞蛋丟到了鍋裡,我怕別人看見剛想撈出來,卻被池巧巧發現了。“哎,哪來的雞蛋呀?”她很驚訝。我說:“我從老莫那兒拿來的,下麵條不好麼?”“下麵條打荷包蛋,哪有這樣放的?”說著她用勺子去撈,我說:“別撈了,就這樣煮吧,能吃個整蛋呢,打荷包蛋散了黃,營養都跑湯裡去,就浪費了。”池巧巧翻著眼看著我說:“一個大老爺們還怪會過的麼。”我說:“我這不是給你逼的嗎?”便說了句雙關語。 麵下好後,池巧巧把兩個蛋都留在了我的碗裡,我撈出一個用水洗了剝好皮,放在老莫碗裡,老莫不要,我說:“兩個蛋咱們倆一人一個。”池巧巧說:“你都吃了吧,他一個老頭子吃了消化不了,也糟蹋了。”我說:“莫大身體那麼壯,還有消化不了的東西啊?再說了,這雞蛋還是莫大的呢,二一添作五最合適,可就是虧了我們的池巧巧了,忙了半天,要不我這個蛋給你一半吧。”池巧巧臉一下子紅了,我不解,半個蛋就把她給激動成那個樣子。池巧巧說:“別別別,有你這句話,比我吃啥都好受。”老莫說:“池巧巧吃我這個吧。”池巧巧說:“還算你這個老頭有這個心,你抓緊吃吧,再金貴的東西從你的碗裡撈出來也不稀罕人了。”我知道池巧巧是嫌老莫臟,可老莫的心意是潔凈的,老莫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正猶豫著,我說了句:“莫大,你好心總往水裡使,人家池巧巧同誌吃多見廣才不稀罕你這一個雞蛋呢,抓緊吃吧,別讓來讓去了。”池巧巧看了看我,便沒吭聲走了。兩個雞蛋周遊了一天,轉來轉去終於轉到了我和老莫的肚子裡,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最大的遺憾——楝花領了我的情,卻沒有享受我的義。 第二天,我照常去老莫那邊幫耕。剛走到塘堰上竟看到楝花迎麵而來,她裹在晨霧裡像從天上來的,清秀飄逸。我快速地走過去,驚訝道:“你咋走這兒來啦?”她說:“我往天都走東邊的那條道,走膩了,今天就走這邊來了,覺得還不錯,清風、白霧、綠水、小草樣樣都很新鮮。”我說:“是啊,清風、白霧、春水、小草還有美女,簡直就是一幅如詩如畫的春景圖。”“啥美女哦,昨天晚上你不覺得我很醜嗎?”“沒有,你生氣的樣子好像更有韻味了。”“你又胡扯了,啥叫韻味?我那是實在氣不過,他看你是新來的,年齡又小,想欺負你,真不是個東西。”我說:“你別生氣了,我很感激你,要不是你昨天給我們主持公道,我們還真不知道去哪裡吃飯呢。”“咋到哪裡去吃,你記住,今後隻要是乾活回來了,就要他們給你做飯。他們不做,你就去找我爹,反正都是為了場裡做事,憑啥吃剩飯,或是沒飯吃。”我想說我昨天並不是來晚了,隻是到老莫那邊去了,回來時晚了,這事場長知道,我沒說,就說:“知道了。”她又問:“你倆雞蛋哪來的?是不是池巧巧給你的?”我說:“不是的,是老莫給的。”她舒了一口氣,我估摸著楝花從這兒來場裡,八九不離十是想堵到我,弄清那兩個雞蛋的來歷。之後我詳細地跟她說了經過,她聽了後說:“今後你不要隨便吃人家的東西。”我說:“是老莫硬給我的,昨天晚上那兩個雞蛋我和老莫兩個人一人一個,我沒都吃。”她說:“就該那樣。”我說:“老莫給我時,我就想著留給你吃,可你又不領情,又還給了我。”楝花說:“你別誤會,我早領情了,當你把那兩個雞蛋塞在盆裡時,就已經放到我的心裡了,後來你吃了比我吃了還高興呢,老莫也真不容易,我早看出來了,老莫人雖然長得醜了點可心眼不醜,你和他乾活時別耍滑,他年齡一天天大了,也怪可憐的。”我說:“你現在咋可憐起他來啦,過去你不是對他不咋樣嗎?”花子說:“過去也沒有對他不咋樣,就覺得這老頭有點臟,看他現在對你這麼好,不知咋的,我又特別同情他了。”我說:“你確信是因為他對我好,你才同情他的?”我感到了自豪,她看看我的表情說:“也不全是,想想他一個人一生孤孤單單的,家沒家道沒道的,真怪可憐的。”我想說你當初的命就是他給撿的,光是可憐還不夠。可鑒於老莫千叮嚀萬囑咐,我便堅守自己的承諾沒說出來,就說:“你說的也是,老莫這人和他接觸長了,近了,他身上有好多好的東西,諸如善良、正直、勤勞,凡事都替別人著想,還會過日子,照理說天下男人都該打光棍,也不該他打光棍。”花子問:“天下的人包括你麼?”她想用我的矛來戳我的盾,我說:“和老莫比,也不該娶媳婦。”花子說:“咋個比法?”我說:“我沒有他對人那麼好,對人那麼實誠,那麼設身處地。”她說:“你別自我謙虛了,其實你年齡不大但很懂事,你不但具備老莫那麼多的長處,還心眼好,文化高,反正這場裡的20多名下放知青還沒有比你將來有出息的,不信打賭。”我說:“賭啥?”她說:“不賭金不賭銀,我就賭個念想,等你將來真的有出息了,不要忘了楝花溝還有個苦楝花。”我說:“你就是不賭,我也會永遠記住你的,說啥咱也是生死之交嘛。”“是啊,我們應該是生死之交。”花子長嘆了口氣。然後調皮地把小手指伸過來後,說:“咱倆拉拉鉤。”我伸出小手指和她拉鉤在一起搖著手,“天不算地不算,咱倆說了算。”看她開心調皮的樣子,我心裡美極了。她把手指抽了回去說:“你晚上把搪瓷缸子拿給我。”我說:“你喜歡,我這就回去給你拿。”她說:“不是我喜歡,借來用用吧,現在不要回去了,晚上你到井邊,我等著你,你給我就行了。” 那天晚上收工後,我把那個大搪瓷缸子刷得乾乾凈凈的送給了她。第二天她竟然早早地在塘堰上等我,又把那隻大茶缸送給了我。裡麵裝了滿滿的一缸子肉醬,醬裡麵還有不少的花生米,比我媽炒的肉醬還好吃。我帶到工地上和老莫一起吃,老莫還舍不得吃,非讓我帶回去,說留著慢慢地吃。我給老莫分了點,帶回去一直吃到那塊地耕完。 轉眼快到了清明,場裡總算清閑了一陣子。連續幾天的春雨把場子周圍的山巒澆得賊綠賊綠的,龍泉溪裡也汪滿了春水,魚兒在水裡打著挺兒翻上翻下,追逐著,嬉戲著,忙著談情說愛、結婚生子。蛙兒鼓噪著自己不太謙虛的嗓門拚命地喊著、唱著、念著,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唱著的在求偶,念著的在埋怨,嫌那些小蝌蚪不聽話,楝花溝又泛起了新的生機和活力。 場裡沒法乾活,大部分的本地職工都回家去祭祖掃墓了,本公社及附近地區來的知青也大多數回家去了。宿舍裡隻剩下家遠的和沒有祭祀任務的人,我們宿舍裡隻剩下我和鬱強,鬱強實在耐不住寂寞,天天跑到女生宿舍去打牌,我在宿舍裡除了睡覺就是看書。 清明節那天,楝花突然跑到我的宿舍裡說:“你一個人老躺在床上看書,就沒有別的事可做啦?”我說:“我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別的還能做啥?”她說:“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不該是杜牧專門為尋酒人所作的吧?”經她這麼一提醒,我真的覺得清明節自己該做點事,想想也該給父親燒把紙。原來在家的時候,每到這一天都是我帶著弟弟妹妹打車去縣城幾十裡地的烈士陵園,給父親掃墓燒紙。挎著媽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精心剪好的火紙和準備好的祭品,出門時媽媽都是掩麵而泣,回來時總會問我墓上撒了新土沒有,紙燒凈了沒有,祭品是放進火裡燒的,還是放在祭品臺上供著的。當我回答著在爸的墓上撒了很多新土,紙燒得乾凈,連灰都被風吹走了,祭品是扔在紙裡燒一半,留一半在祭品臺上供著。媽聽了就舒展了眉頭,並嘮叨著,你爸這回有吃的,有喝的,又有錢花了,可能你爸早就缺錢花了,不然你剛把錢送去,他就急著都拿走了。回想著這事,我愣了半天,轉臉看看楝花仍站在那裡,就說:“清明了,該給我爸添墳燒紙了,可我離家這麼遠,咋辦呢?”看到我的惆悵,楝花說:“離家遠隻要有心就行,可以看著老人家的方向撒幾把土,燒幾把紙嘛。”我問:“行嗎?”她說:“咋不行,虎子他爹都是這樣給他爺爺燒的紙上的墳。”我說:“撒幾把土容易,紙到哪兒去弄啊?”楝花說:“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聽了楝花的話,我愣了半天,才緩過神來說:“你咋知道為我準備這事啊?”她說:“你上次回家探親時,跟我說過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就記在心裡了。你在家裡是個男娃,又是老大,這事非得你做不行,子嗣子嗣麼,這個義務是與生俱來的,所以前幾天我到山外麵的梁村小店去給虎子他爹買火紙時,特意給你帶了幾刀。”我說:“你讓我咋謝你咧,你為我想得那麼周到。”“沒啥周到不周到的,隻是順便幫個忙,不過買紙的錢你得給我。”“我給你錢,多少錢啊?”“5刀紙共3毛錢。”我趕緊掏出3毛錢給她,她真到我的床前把錢接了過去。她說:“你別再看了,抓緊起來活動活動,待會兒吃過晚飯,早點把這事辦了。”我問:“紙呢?”她說:“早給你拿過來了,放在老莫那邊,記住找個能望到老人家的地方燒吧。”我問:“還要祭品吧?”她說:“這些我都給你準備好了。”“都有啥祭品,花了多少錢,我把錢給你。”她說:“祭品沒花錢,就是花錢我也不要了。”說完她轉身走了。 楝花走後,我再也靜不下心來看書,想起了爸爸,我的心像被淋透了似的,又濕又沉。爸爸在世的時候,我們的日子是多麼的陽光燦爛,作為交通局局長的兒子,我每天走在家鄉的任何一條路上都覺得自豪和幸福。那會兒在我的印象裡,好像天底下的路都是我爸指揮鋪出來的,我爸每天早晨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上班,晚上很晚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我們等我爸回來吃飯都等得饑腸轆轆的。爸每次回來都是樂嗬嗬的,述說著他的工作,不是這條路得幾天修好,就是那條山道啥時候開出來,或是哪座橋又開工了,哪個街道又鋪瀝青了。在我印象中,交通局局長就是個修橋鋪路的。看爸有時累得不成樣子,媽就埋怨爸對自己的事太上心,太上神了。可爸就說乾這個工作累是累點,煩也煩點,但那是組織對他的信任,還說組織上專門把這項普度眾生的工作交給他,不僅利國利民還利家呢,常言道修橋鋪路福蔭子孫嘛。爸就是懷著這樣一顆普通的心拚命地工作,累死在工作崗位上的。記得爸的追悼會那天,縣裡是用有線廣播通知各級乾部來參加追悼會的,那天偌大的大會堂裡站得滿滿的,大會的挽聯上寫著:心係交通,勤勤懇懇鋪就人間幸福路;情暖百姓,兢兢業業架起世上歡樂橋。我無法驗證爸用生命鋪就了多少幸福路和架了幾座歡樂橋,能給人們帶來多少福和樂,可他老人家撒手人寰卻給我們全家留下了深深的苦和痛,他離開人世時,帶走人們對他好評的欣慰,卻留下了妻寡子孤的遺憾,他把那份支撐家庭的責任扔給了媽的同時,也把那份鉆心的思念留給了媽。媽拉扯我們幾個含辛茹苦,年輕的身軀被生活的重負過早地壓得變了形,鮮活的青春被精神的重壓銷蝕殆盡,媽把所有的愛都傾在我們身上,把所有的情都寄托在一年一度的清明節的幾刀紙裡。我可憐媽媽,更心疼媽媽,我不知今年的清明節,媽是如何度過的,是不是讓弟弟妹妹們去給爸添了墳燒了紙,可弟弟妹妹們還小啊,媽也不忍心讓他們去,抑或是媽媽自己去。可媽從爸的墓碑立起的那天起就再也沒去過,她說她不敢看爸的墳,看了以後她就會心疼,就會難受得想死。她覺得爸睡在那個圓圓的水泥墳墓裡,冬天一定很冷很冷,夏天一定很熱很熱,可她沒有辦法去給他排解這些,她看到墓,心裡堵得喘不過氣來,悶得心發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想媽也不會輕易到爸的墳上去,因為她老人家身邊還有我們這些小討債鬼需要她來照顧。媽有時累極了經常會說,我真想跟你爸去,又舍不得你們。想想媽的辛苦,我這做兒子的長大了反倒不能為媽媽做點啥,心裡愧意翻騰。外麵的雨,點點滴滴地和著我的淚,使我的心情慢慢地往下沉。 我趕緊穿上衣服,拿起一塊廢塑料布遮在身上便往老莫那邊去,雨點打在我身上的塑料布上啪啪地響,可我還是覺得打在我的皮膚上,以至於我多少年以後都改變不了對春雨的認識,那就是它比其他季節的雨水更具穿透力。 走到老莫的屋裡,他也正在那鉸火紙。我問:“這是楝花送來的紙麼?”老莫說:“是。”我說:“她說給我帶了5刀,咋才兩刀呢?”老莫說:“這是我的,她給我帶的,給你帶的紙放那邊布包裡了。”我問:“你鉸紙乾嗎?”老莫說:“我也想給我父母燒把紙。”“你咋不多帶兩刀?”他說:“有兩刀就夠了,父親一刀,母親一刀。”我問:“那楝花乾嗎給我帶這麼多?”他說:“你爸和我爹不一樣,你爸是公家人,在陽間是拿工資,花錢花慣了,在冥間也肯定和別人不一樣,花銷也大,我父母是農民,有倆錢就夠花的了。”我說:“這陰間陽間也講究個級別層次啊?”他說:“那是當然嘍,陰曹地府也分三六九等。”我有些納悶,隻聽到人間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的說法,不想這陰間還給陽間人留了位子呢。想著我爸也是,就憑他對職業那份執著的樣子,保管在陰間也是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