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百貨櫃的洗漱用品櫃前,我想再買一塊上海檀香皂送給花子,因為我上次給花子買的那塊檀香皂,花子當寶貝似的用了將近一年。我問:“營業員同誌,請你賣給我一塊上海檀香皂行嗎?”還是原來那個營業員,她過來笑著說:“你有票嗎?”“沒有。”池巧巧說:“梁姐,他是我在農場的同事,你給他拿一塊吧,待會兒我補票給你。”梁姐說:“有我們公社的池小妹擔保,別說買一塊就是買10塊我也敢賣。”池巧巧說:“我和梁姐那是啥關係呀,那比親姐妹還親呢。”我在心裡極為佩服池巧巧套近乎的水平。“要不你再給拿兩支中華牙膏吧。”我趁機擴大了自己的要求範圍。那個梁姐說:“看在小妹的麵子上,隻能賣給你一支中華牙膏了。”池巧巧說:“我倆開一趟口,梁姐就賣兩支給他吧。”梁姐說:“巧妹妹真的不行,太多了,到月底對不起賬來,我交不了差。”池巧巧說:“待會兒我找你們主任,弄一張10塊香皂、10支牙膏的批條放你這兒,留你平時照顧人情還不行嗎?”梁姐說:“你把條子批下來再說吧。”梁姐顯然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池巧巧說:“你賣給他一支,再賣給我一支吧,正好我牙膏也用完了。”梁姐說:“你這個小妹呀,盡給我難為活做。”池巧巧說:“誰叫咱們倆是親姐妹呢。”我掏出5塊錢給梁姐,梁姐說:“你有零錢嗎?我這兒沒有多少鋼鋪了,一塊香皂3毛4,一盒中華牙膏1毛3,一共是4毛7分錢。”我說:“連池巧巧那支牙膏正好是6毛整,整頭整腦的,不用找零了。”池巧巧說:“我自己付錢吧。”“別麻煩人家了。”梁姐找了我錢以後,我們便離開了供銷社。走到公社門口時,池巧巧讓我到公社吃過飯再走。我說:“我早上吃得多,現在不餓,還急著回去碾麵呢。”我把牙膏給她一支,她不要,說:“你不是要兩支嗎?”“我有一支就夠了。”“你都拿去吧,省得以後再買,又得費口舌。”我看她執意不要,也沒再強求。 回場時,我覺得從未有過的清爽。 臘月裡的太陽,亮度不減,但少了許多熱度,滿山的積雪很厚,山道道上勉強地踏出了一點路眼。一群山雀在道上跳來跳去,撿拾著食物,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不知是埋怨食物太少,還是討厭天氣太冷。我快步攆過去,它們並不害怕,輪番地飛起來,又落下去。我撿起塊石頭扔過去,它們也是支棱下翅膀,跳躍著躲過石子,照樣我行我素地在道上嘰嘰喳喳。因為上午事情辦得順利心情好,就不跟它們計較了。 那群雀兒一會兒飛到我的前麵,一會兒落到我的後麵,像是在和我挑戰,又像是專門來陪我。人在旅途又是空山雪後,有這群鳥兒陪著,我高興之餘倒生出些感動來。我把池巧巧給我的兩塊條酥吃了一塊,另一塊便捏碎撒在道上喂了雀兒,雀兒像是得到了獎賞與鼓勵,跳著叫著更響,以致招來了幾隻野兔和山雞,它們顯然是被幾場大雪封山之後,尋不到足夠的食物,而被迫到道上來的。我走到離它們很近的時候,它們還頑強地站著不動,當我彎腰要捉它們的時候,它們又突然向後蹦著跳著跟我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其實我整個身子撲過去,肯定能捉到一隻,可我沒有那樣做,它們之所以如此大膽地不怕我,肯定是從雀兒那兒得到了消息,來乞討,來印證的。我把手伸進了黃挎包裡,啥也沒掏出來,它們不信,還愣愣地看著我,邊走邊和我迂回,眼裡充滿了乞求。我便把包裡的棉布拿出來,又把包翻過來抖給它們看,它們眼睛還是盯著我用紙包包的棉布,我跟它們說:“這東西不能吃。”它們還不信,在我前麵瞅著我蹦蹦跳跳走走停停,我索性把包布的紙也打開,並把布也抖了抖,它們還是不肯走。沒辦法,我從身上掏出兩塊奶糖,用嘴咬成幾小塊扔給它們,它們蜂擁而至搶了糖撒腿就跑,接著雀兒也跟著散去。我便像卸掉了重負似的,腳步輕了起來,和天上那個透亮而沒有多少熱度的小白球球賽起跑來,我咋努力也沒有它走得快,直到那個在天上滾的小白球跌進了龍吟山的後麵,我才氣喘籲籲地回到了場裡。 臘月二十八一大早,花子就來到場裡,她幫我把麥子稱好裝進口袋後,我們倆一同過去喊老莫,走在路上花子問我:“昨天你啥時回場的?”“太陽落山後。”“咋這麼晚才回來,是不是又去找池巧巧了?”“你咋猜著的?”“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猜不到啊。”“我哪有花花腸子。”“沒花花腸子咋老去找人家?”“不是我找她,是在供銷社碰到的。”“哦,還怪會選地點的嘛,供銷社裡人多眼雜,不易發現是吧?”“你別瞎想,我是去供銷社給你買東西碰到她的。”“你別再胡編了,其實找她也正常。”花子明顯表示出醋意來。我說:“真的是誤碰到的。”“誤碰也是天意呀。”“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把你想得哪樣啦。”“沒哪樣。不過我昨天去街上辦事盡遇好人。”我想把話題轉移掉。花子問:“你還遇到啥好人啦?”我把去郵電局寄信匯錢打電話的事說了一遍。她說:“那個姓簡的,是符海龍的嬸,你沒說符海龍的壞話吧。”“沒有。”“我本不該問你這麼傻的話,你這娃啊從來都不說人家壞話,你還遇到啥好人啦?”我又說:“還遇到供銷社棉布櫃那個女營業員啦。”花子問:“她咋個好法?”“我去扯布,她給我提醒啥花布的花色好看,做多大的衣服用多少的布,寬幅窄幅的咋用,她還能從我扯的布顏色斷定穿這種布的人是啥性格愛好。”花子問:“你給誰扯啥布了,一個大男人咋能跑去扯布呢,她都猜到啥啦?”我把那個營業員的話重復了一遍,花子問:“你有未婚妻啦?咋不跟我說呢,在哪兒呢?咋這麼小就定親啦,是不是也是娃娃親啊?”“我是給你扯布的,啥娃娃親。”花子臉一下子紅了,說:“誰是你未婚妻,你亂花啥錢。”“我也沒說明你就是我未婚妻,是人家硬安的。”“你要不去亂花錢,人家怎會硬安給你。”“我就想你能穿得好看些,漂亮些,也沒花啥錢。”“我都成啥樣了,還要漂亮。”“啥樣了,才20歲左右的人,風華正茂呢。原本想回家給你買件更好的衣服,沒辦法,被符海龍革命化了,隻能將就著吧。”“還將就著呢,我長這麼大,也就你能想著我,我心裡感動著呢。人啊,在一塊相處不在乎錢多少,在乎的是那份心。”我說:“我還給你買了幾塊奶糖。”說著我便從兜裡掏出那些糖塞在她手裡,剛見她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便討好地說:“不好意思,我本來買了12塊奶糖,路上我吃了2塊,留給你10塊,對不起現在隻剩8塊了。”“哦,我知道了,你給了池巧巧2塊。”她竟然一下想到了池巧巧,我問:“你咋猜到的?”她沒正麵回答我,卻說:“你把你那2塊糖給了池巧巧,那我的糖都不要了。”“咋了?”“你把這些糖都給池巧巧算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想哪樣啦,你把給我的糖都給她,我要吃你那2塊糖。”“不是那意思。”“是啥意思,你把你的糖舍不得吃給人家了,我還吃這糖有啥意思。”我竟被花子繞住了,我說:“你聽我解釋。”“你不要解釋。”花子說著還把糖還給了我。“花子,你這麼大年齡了,怎麼還耍小孩子脾氣。”“我多大年齡了,誰耍小孩子脾氣了,嫌我年齡大,嫌我小孩子脾氣,今後就別再理我。”說著,她快步地向前走去。 到了龍泉溪上的小橋時,她竟跑了起來。我迅速追上前去,一把把她拽住,使勁地往橋邊上一推,她反身一把把我抱住。我說:“你這人咋這樣犟,我真的想把你推下去。”她一下子拱進我懷裡,兩手抱著我搖晃著:“你推呀,你推呀,我早就不想活了。”說著便哭了起來,我說:“花子,你別這樣,我知道你心裡在乎啥。”她又把我推開,說:“大白天別這樣。”我鬆開手,心平氣和地和她說了昨天的全部情況。她抹了抹淚說:“其實我沒有權利生任何人的氣,我知道你心裡對我好,可我不想讓你對別人好。我也知道這樣不對,池巧巧也是個可憐人,聽說她那個做鐵匠的爹娘也不是親的,不知為啥,這天底下的苦咋就專落在我們女人身上。”“也不是,你和池巧巧不是也都過得挺好嗎?池巧巧花的錢比那些乾部家庭出來的孩子都闊氣。你嘛,好賴也是個場長的兒媳婦。”“你是在挖苦我吧。”“不是的,像你這樣的好女人,就該當有權有勢人家的閨女或兒媳婦。”“我哪點好?”“你哪點都好,起碼你對我好。”我順便偷換一下概念。她說:“我對你好,其實也不好,我心裡虛得很,老怕害了你,可一見了你,心裡就不由得疼你喜歡你。”“人嘛,向善向美是好的本性,沒啥不踏實的和值得責怪的,就像我見到你一樣,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沖動,這一點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沒有。”“我不信。”我說:“我要是說假話,就掉到這溪中被水沖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淹……”還沒說出個“死”字,就被花子一把捂住我的嘴,說:“不準胡說,你乾嗎給我買那麼多東西?我隻要一塊香皂,其他的都留著你用吧。”“那塊花布我留著咋用?”“等過了年,你帶回家給嬸做衣服,或給小妹妹做衣服吧。”“那顏色和花樣不適合她們做,她們需要做的衣服,我不是把錢寄回家了嗎?媽會安排好的。”“那牙膏我不要了。”花子說。我問:“咋啦,你不刷牙啦?”“刷,我天天用鹽水刷也挺好的。”說著她把兩排糯米似的牙露給我看。我說:“你還是用牙膏吧,用牙膏方便。”“我真不能用,上次你給我的那支中華牙膏,沒用幾次就用完了,我納悶咋那麼不撐用呢,後來才發現虎子當糖糊給偷吃了,他說那東西甜,他吃了那牙膏也不知道影響身體不。我跟婆說,婆罵我一頓,說我一個山溝裡的娃,也學著人家城市裡的天天搗血沫子乾嗎!人家城裡人吃得好,除腥氣,你這山溝溝裡是天天吃大肉了,還是頓頓吃大魚了,弄那玩意搗,我聞著都難受,虎子吃在肚子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就拿你是問。我說又不是我叫他吃的,是他自己偷吃的,咋怨起我來了。婆說你要不天天地往嘴裡搗血沫子,他能知道那東西好吃嗎?”我說:“真沒文化。”花子說:“山裡人有幾個有文化的,就是刷牙還是你們知青到場裡來以後才學會的呢,所以那牙膏還是留著你自己用吧。”“為了虎子也真難為你了。”“沒辦法,這就是命。”我說:“將來我一定要改變你這種命。”花子說:“命是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