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廝役聽罷並未直接拒絕,隻沉默片刻,眉眼躊躇間似在猶豫。 道人不待他反應,繼續補充:“隻柴房一間即可,天亮便去。” 說罷上前遞上一遝簿冊,門房愣神之間,得見老道上前,恍如醒轉般地慌忙俯身上前接過,而後小心翼翼地翻開,觀看,動作頗為拘謹。 隨著仆役翻開薄冊,隻見那本薄薄的冊子上,竟密密麻麻的壓印十數個大小方圓各不相同的紅戳。 待細細看過一陣,他強壓下心頭不適,費解地回眸望向老道。 道人答曰: “此乃明州渡牒,上有貧道一路過經關隘所需的批引,還請居士勘驗。” 言罷道人束手而立,一副高人做派,任由他去勘查。 門房此刻望著手中密密麻麻的關引,心中早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老道行頭後,心中暗暗叫苦——怕真是位高人當麵了! 簿冊入手他便覺不同,太過厚重,如鐵鈔一般,尋常紙張也難以承下如此多的靈印。 門房佝僂的腰身更加的彎了。 朱批關引中是蘊有真靈的!對非人之外的萬物皆有壓攝作用。 古時妖魔橫行尤好食人,那時人族勢弱,為保自身周全求助於異人,後在異人的幫助下,得以在人族居所各處、以及交通往來的要點之上高築關隘,用以防止妖魔進犯。 關隘的關鍵,並非樓門或高墻本身,而在於契約。 而契約的關鍵,就是那一個個蘊含真靈的關引,以及關引之上異人族與妖魔血戰後立下的威與德。 仆役邊翻看著,邊不著痕跡地拭了把汗,下意識地就要開口恭維。 道人卻未再搭話,僅立在原地笑而不語。 然而那他雖假模假樣地翻看良久,卻遲遲不開口答話。 他是萬不想讓老道住在此處的。 “好!好!” 寂靜夜空中回蕩著門房低沉地叫好聲。 隻見他矮矮地彎著腰,看罷一陣卻仍不肯鬆手回還,此刻身形依然呈微微側傾狀,仿佛要借著月色看個明白。 小道童在道人背上,視角高,卻是看的清楚。 這廝雖煞有介事地要看個周全,然除卻那枚新磡的三元關的靈印外,每每總是快速略過其他。 即使在覺察老道目光略有不渝的狀態下,那廝役卻仿佛不再懼怕老道一般,仍是假模假樣的、甚至總裝作不經意般地撇向那枚三元關的印符。 門房此刻心中亦是大亂,不怪他總看,一是因他確如小道童所想,隻認得那枚三元關的靈印,是因陽郡隻有兩關可往來內外,即使旁人也隻消看這關靈印即可。 二則是心中抗拒,暗呼道人如難纏,他都這般作難了,對方卻恍如未見般不管不問。 “小哥。” “小哥?” “小哥!” “……哎!” 隨著道人連喊三聲,他的麵上不渝愈發濃重,那仆役慌快抬眼,聽聞老道沉聲問道: “我這靈印可真?” 道人伸手,一指點在他雙手捧著的黃皮簿冊之上,指甲不偏不倚、提醒似的正好落在那枚三元關之印上。 仆役暗自捏了把汗,久久沒有答話。 陽郡之關是庚洲陸上唯二可稱之為天關的所在,共有南北兩關。 一為陸上天門晦昱關,二為隻進不出三元關。 晦昱關在北,三元關在南。二者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如守護神一般將陽郡牢牢護下。 陽郡之人廣傳,是先因有晦昱之固才保下了陽郡自古便不逢大亂,又因有三元之興才從而為陽郡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生機。 此二關在陽郡人的心中份量極重,甚至有人會如同禮拜神佛一般,時時前去祭祀。而也正因如此,陽郡之中即使是孩童也輕易能辨得出這兩關的靈印。而其崇拜根由,實際還要從陽郡所處的地勢說起。 陽郡下屬共有五縣,大抵可以南北來分。 北部奢縣、魯縣,地貌尚為平順,百姓往來通暢,但苦關內土薄,農事不興,因此生息頗艱。 南部細縣、槐縣、丘縣,則坐臨黑山腳畔,境中南高北低,石林丘崖遍起,日常交通於山林之間,往來俱為不暢。 然幸在發有三江源流於南極槐縣之中,水路盤錯而出之下,得漫漫交織之貌,遂能生出山野魚珍之屬無息數,亦能以此開展漕運,得以哺養生民。 陽郡也因此而形成了庚洲少見的山水多、而田畝少的局麵。 可以說陽郡如今的風貌是因山水之勢所造就,而作為山水之中略重於“水”的“山”,黑山則更是貫穿了整個陽郡歷史的脈絡。 黑山的山,指的並非是“一座山”,而是庚洲南部那片連綿不絕、且一望無際的群山脈。 其得名於《數典圖》,卷二中載:“茫茫群山比肩,幽深不可全知。”又附載:“明洲左肩,庚洲南極,魂河四轉之地,大風埋骨之所,有黑色巨山。”故稱之為黑山。 黑山源起悠久,茫無邊際,是庚洲當仁不讓的聖山。 古言“結根在天地,造化工且奇,尋際向銀河,同風止息地。”正是對蒼茫黑山的貼切寫照。 其全貌形如半月,狀似彎刀,峰棱利極,難以深入。 是以所處之位,恰分庚、明兩洲邊界,故以此天然屏障分劃二洲:東南為明洲,西北則為庚洲。 半月中央,有緩沖之地,就是陽郡所在。 歷朝歷代以來,有關這座神秘大山的紛爭與傳說就未曾停息過。 可以說自古以來,陽郡始終都被黑山牢牢地環抱、保護著,然除卻一個地方——魯縣。 魯縣在陽郡西北,是陽郡下轄五縣中唯一沒有三江徑流的高地。此處是黑山臂膀的拗口,天縱奇觀般的港灣。 蒼茫黑山綿延無休,唯此處斷連,因而能依天險立關於此,名之為晦昱天關。 “北接登仙道,騎跨黑山腰,縱馳古今仍嵬巍,且看下一朝。”說的便是晦昱關。 此關曾是北部州郡往來陽郡的唯一入所,歷千年而不易,經百代修繕維堅,關內五縣無不依此通行。也正因如此,在三元關興起之前,因有晦昱關的所在,陽郡的重心始終都在魯縣。 直到武威皇帝登基後,因其喜登黑山,常於陽郡徘徊。因而當今新帝少師、時任陽郡太守王崇,為討武威帝歡心,不惜在南三縣中大肆興建索道、館驛,用以方便其出行。 在此期間,王崇曾命人深入黑山探尋。 其依青鸞江而上,至飛皇峰崖底,又深入百裡之遙,前後歷時一十二年,劈鑿出了一條直達黑山腹地、臨近三江源頭的索道。 到此世人方才驚覺,滾滾三江萬古長流,不成想竟本屬同源! 這該是震驚天下的消息! 果然武威帝在得悉王崇作為後便迅速趕到。 他早已篤信黑山之中藏有避世神人,能挽天傾摘日月,若能得遇得求,僅需對方擲下毫毛搗藥般的耗費,便可以搭救他脫離塵世,從此超脫。 一個雜草般的念頭才將抽芽,便被他小心翼翼地連根揪起。歲月之長令他狂熱,生命之痛使他決絕。 於是在其花甲壽辰這天,不似年輕時那般精明的他決議在此祭天,以此來呼喚天人與之感應,帶他超脫。 而作為祭品的,則是至今都令世人無法詳解的皇道之血。 然而他最終還是失敗了,否則陽郡今日也不會再繼續流傳他的話本——該是他升仙的傳說、該是黑山的又一神跡了。 隻是他雖失敗,未能與天人感應,但並非全無收獲。然收獲之物不在其身,而在低處。 三江之水本該絕多是苦水,亦無任何生靈能夠在其中存活。此事若在陽郡某處、隨意尋一長者揣問便能輕易得知,更遑論能以此來哺養生民了。 然自武威帝將皇道之血拋灑至三江源頭後,三江卻仿佛換源一般,變的甘甜凜冽、甚至煥發出生機來。 其三日之間生水草,五日之內現遊魚,原本貧瘠的陽郡百姓在得聞消息之後欣喜若狂,感激武威帝的同時,甚至紛紛赤膊精身竄入三江之中進行狂歡,仿佛沐浴新生一般。 而武威帝在此後不久便鬱鬱而終,王崇亦被調離此地。 隻是其在臨行之前,又分別命人依白毛、金沙兩條水路順源而下探索。發現白毛江水在向北奔流數十裡後,居然向東又轉結出一條此前世人聞所未聞的支流。 王崇命人順支流深入,卻不想越探越深,竟一路飄搖至天斷山腳下,而此時探路之人方才發覺,竟早已進入明洲地界! 要知在此之前,庚、明二洲相交往來極其困難,多要攀越黑山,去行那去而難返的索道;或北渡魂河先入勝洲,再由勝洲乘車馬往明洲而去。 前者堪為搏命,後者一路則要耗費上數年亦或不止。如今有了這條水路,從此交通明洲便不再困難! 新任太守上任後,在王崇此行的基礎之上,依照水陸山勢,興建出了陽郡的第二道大門——三元關! 三元關一分為二,以白毛江水支流為其一關,過此關後,須往南行,至三江源流處,乃為其二,在此地才可北轉,依著較為溫和的青鸞江水順流入關。 然而繼武威帝逝去後,琉璃國如烈日西墜般亂象四起,一時間內驚曝重案頻頻。 諸如泗水守備通敵案、鶴都鎮崔寶諦謀逆案、建元都金銀童子之亂、道北縣血石重現案等,加之魂河決堤,洲府賑濟不利之事等,樁樁件件撲麵而來,各地都府亂作一團。 三元關也在那時,不知是因何原由,成為了一座隻進不出的關隘。 而那門房之所以頻頻去看那枚三元關的靈印,是因他也正是那時才從三元關流入槐縣,投入秦宅而被收留的。 當然,這一切所述隻是他自己告知秦家的——他的印符,是假的。 此刻那門房手中端著簿冊,麵對老道問題,心中已是急的團團轉。 他在害怕什麼!? 小道童心有疑惑,眼中那人仿佛被點了穴般地一動不動,一個身體側傾的姿勢擺上許久。 小道童微微睜著眼,借著月光仔細看去,卻見那門房此刻額角已有細密汗珠滲出,回看身下道人,眼神也不知何時開始逐漸變的冰冷,仿佛對那仆役頗為不滿。 “嘶~” 他緊縮在黃稠之中,竟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這是極為罕見的,老道雖對他時有嚴苛之態,但一路上對待旁人都是和和氣氣,仿佛從未人生過氣。 小道童激靈一下後,趕緊收回目光繼續裝睡,但緊皺的雙眉之下卻仍透露著點點輝光,不肯就此閉目,偷偷地觀察著眼下局勢。 他隻是怕道人發覺自己此刻仍然醒著,該叫他知道自己又偷偷練功的事情了。 小道童心中促狹想著:可不能為此事再遭掛一回樹上。 他的事倒無甚大礙,眼下門房這邊卻已被如山般的壓力逼迫的幾乎落下淚來。 此刻空氣之中仿佛凝結霜霧,小道童驚覺道人呼吸之間竟帶出了陣陣響動。 這是什麼毛病!? 等他又附耳仔細聽去,隻聞得道人肺腑之間“呼嚕”作響,隨著他的一呼一吸,連同整個身體都如同打鼾一般的韻動起來。 小道童心裡暗道:師傅總不是氣昏過去,站著睡著了吧? 然而他最終還是否定了這種情況,畢竟師父是極少睡覺的。 他透過眼角餘光小心地瞥了一眼老道,隻見道人此刻目若驚電,鼻息如火,兩道白色霧靄在他鼻間來回穿梭、進進出出。 一呼一吸之間,對麵門房不知怎的,竟兩股顫顫地打濕了褲腿。 小道童嗅著空氣中強烈地的腥臭氣味,暗自評道: “小刺蝟!” 在山中無聊時,道人曾為他捉回過一隻刺蝟讓他養著。 挑刺蝟來養是因是道人所選,他反正沒得挑。老道是說他手腳之間不知輕重,刺蝟的一身利刺正好阻絕了他好胡亂擺弄的惡習,而小小的刺蝟也一樣可愛,若是旁的動物到他手中,恐被他“喜死”。 “小愛哪裡都好,就是撒尿太臭!” 小道童默默想念著自己的愛寵。 葫蘆小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他給自己的小刺蝟取的名。 “我背葫蘆你背盔甲,我喜愛你你也喜愛我。” 就是這般簡單。 “如此我是不是該叫刺盔小愛比較好些…?” 小道童胡亂想著,他在臨出山前已將葫蘆小愛放歸山林,許久不曾見過了。 此刻聞到熟悉的尿臭味,他一下就斷定—— 這裡有刺蝟! “不會錯的,小愛尿尿太臭了!” 正在他心猿意馬之際,這邊門房卻已在他驚奇的目光中,莫名奇妙的趴到了地上。 小道童難得回過神來瞥了他一眼,隻間見他此刻正跪坐在門前,如行大禮般的頭頂貼地,唯獨雙手前伸,反捧著道人方才遞下的簿冊,篩糠般地不住顫抖著。 道人此刻在他身前如山般佇立,眼中精光微凝,靜靜俯視著那名廝役,不知是作何想法。 忽地,他收回目光,側目看向門內,身下門房則隨著他的改換動作,抖的更加厲害了。 “阿偉——有客來嗎?” 不多時,一道脆聲自門內傳出,打破了此間的凜冽氣息。 隨著聲音傳來,黃稠之下的小道童隻覺氣溫都回升了不少。 身下門房感覺則更甚。 此刻他已渾身脫力,隨著威壓如潮水般退卻,豆大的虛汗自周身各處不住湧出,整個人已如同水洗一般濕透。 隨著道人目光看去,一個紅冠繡服、虎頭虎腦的少年探出頭來。 小道童看到那紅冠少年,頓時身體一怔,下意識的就張嘴喊了出來—— “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