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小道童喃喃細語,此刻隻覺頭腦有些發懵。 師傅平日裡雖沒少教習如此類般的大道理,卻也未曾像今日般這般施展起來令人窒息、甚至難過。 他用力搓了搓圓圓的臉蛋兒,茫然抬頭看了眼師傅。 “異人大約也是因此而要絕滅了吧。” 老道略一頷首,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還略淺顯些,不過於你而言正好足夠了。” 道人言罷招他至近前,和風細雨般地為他整理好衣衫。 方才猛地搶奪他腰間錢袋,以至於將他的短衫都扯歪下來。 小道童任由道人貼心動作著,久久不能從方才景況中走出。 如今想來是有些委屈,想著道人近來隨他年歲漸漲,不知是否又有其他目的,教習起問題來愈發地直接與殘酷,小小身軀不住地顫抖起來。 待他難以自抑一陣罷,這才掙脫困境,低聲細語地開口問道,“師傅還未言說心向玄道有何不妥。” 道人卻搖了搖頭,“已全數告知你了。” 說罷他俯下身去,寬大灰袍不和貼地耷落在地,隱隱可以從中得見到他的乾瘦輪廓。 如此孱弱軀體,道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一把就將小道童高高抱起。 隨後講故事般地語氣,指著遠空朧月低低說道: “行此間事。” 後又轉指腳下。 “走此間路。” 最後莊嚴教導: “不可做其他想法。” 小道童伏在老道肩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那模樣許是還未明白。 道人深深嘆了口氣,心中暗語,“還是個孩子,該這般……” 隨後二人安靜賞月,細細感受著情清涼微風。 小道童歷此一遭,精神已是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加之玩鬧一天,此刻鼻尖嗅探著空氣中彌漫的古柳抽枝後淡淡的草木芬芳,一時間乏困之意陡然上湧。 隻是道人抱著小道童緩緩行過一陣,還未未曾出幾步,便突地大喊一聲“老腰閃了!”旋即就把小道童又撂回地上。 小道童落回地麵,自腹前摘下一枚葫蘆,拔開木塞後無奈地張嘴,長長出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怨道: “師傅!” “嗯?” 老道見他眼皮打架,著實有些撐不住,便不好意思地裝糊塗訕笑一聲。 “困!” 小道童嚷道。 “喏,去前麵這家借宿吧。” 小道童“哈~”了一聲,順著道人手指方向看去,豁然間便眼光一亮。 “師傅!那戶人家好氣派!” 他一手牽著老道,一手捏著葫蘆,嘴裡嘬著蘆葦桿吸水,講話含糊不清。 與老道不同,他平日所飲是道人特製苦水,言說是打基礎的寶料,少時飲之最佳,長大後便有害無益。 他遠遠地指著街麵東邊的大宅說道:“這家定是很富裕的,師傅真是好眼光。您看那門口的大獅子,謔!好氣派,還有鎏金匾嘞!” 小道童將他的特製奶嘴吐出,隔著老遠指著門匾上脆生問道: “師傅,那是個什麼字?” 孩子的眼力確是極好,道人嗬嗬一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城門寬闊主路旁,又向東橫出一條小路,說小不小,隻相對主路而言。 道旁一戶人家坐北朝南,大門緊閉,頂上金匾彩瓦,墻逾丈高,門前對角整齊地擺著兩個石雕獅子,看上去十分威武氣派。 大戶人家! 道童心中贊嘆,兩眼放光。這樣的宅子他是極少住過的。 “嗬嗬,是氣派。那是個秦字,匾上寫的是‘秦宅’。” 老道與他耐心講述,這一路來總少不了類似問題。 常人看的慣了不覺有什麼說道,孩子眼中卻又有不同。 道人從前不似這般耐心,後被他問的慣了,似乎看事物的角度也有改變,時常也會主動挑些有趣的與他分說。 一來二去,小道童其實已見識過了非常多的事物,明白了近乎於可言是龐雜的塵世條框。 “團兒,你可知那石雕獅子是做何用的?” 麵對老道隨心發問,道童自是不知,叼著葫蘆昂頭看著老道, “為何?不知。” 道人細細講著:“門前石雕,看似尋常,實則頗有講究。” “對角石獅,是說這家有人常走夜路,用於辟邪鎮祟之用。” 道童忽閃著天真大眼,道人說著,他便不住地“嗯、嗯”點頭,仿佛聽故事一般輕鬆愉快。 其實他隻覺獅子威武,想騎上去看看,對於石獅之用,並無興趣。 平日道人見著這些總會同他講解,或向他提問,然他知道與否又無甚影響,是因師傅每次自問自答,隻要不是傳習道理,道人總會說清其中由頭,他自覺無需知曉清楚。 “你看,除卻門前石雕,簷下還有抱鼓石頭。” 道人伸出食指指向大宅門前屋簷下的抱鼓石刻。 “抱鼓石亦有講究,是由兩塊石頭合製,底為座,上為鼓,底承托著鼓,形狀如雙手抱著皮鼓,所以就叫抱鼓。” “嗯嗯,原來是這樣,我知曉了。” 道童陣陣點頭,他還是頭回聽說抱鼓石的說法,頗覺新奇。 “若是石鼓為圓形,則主家是武備之家;若為方體,則為書香門第。除此外,石鼓上會雕些圖案,用於討彩。” 小道童順著老道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如老道所說,石鼓上雕有圖案。 隻見那座方形抱鼓石的底座四角處延出四道石條,藤蔓般自下而上環繞,又如人手臂般向上伸展。 石條上至手掌處,變化作兩條遊魚,看得出匠人手藝極佳,兩條遊魚雕的豐姿爍爍,片鱗具見,仿佛即將躍出石頭活過來一般。 其頭朝上,尾略彎,做奮力躍水狀,水中有並蒂蓮,魚身兩側有點滴水花四濺;再往上看,頂上圓月朦朧,隻雕琢出大半月相,置層雲在月身兩側,著細紋如棉針下行,點點輝光若隱隱現,灑落在遊魚額頂,活脫便是一幅月光揮灑的模樣。 遠觀二者於石上乍現,宛如活物,一上一下兩相呼應,正是鯉魚望月石刻。 老道細細看過,抬眼望向大宅上空,又與他說道:“此戶主家應是受祖上蔭德,想來曾是官宦之家,現已非此道中人,但今亦有向此道而行的意圖。” 罷了抬手撚須,微微頷首,默默評定。 “乃積善之家也。” 小道童歪著腦袋,也不知師傅為何知曉的這般清楚,想是師傅算的命總是很奇妙。 師傅與他說過自己的本領,小道童依稀記得一二。 比如道人說能觀天象而通運勢,能看麵相而知人生幾何,等等之類還算小道,其他更不勝祥記,他隻覺的繁奧。 師傅算命也不是全準,總是半對不對,有些很準,有些則截然相反。 老道曾言,小道童若入此門行此法,則成就必高於他。小道童不甚明了,但大概知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說法,期待著有一天長大成人,繼承師傅的衣缽,好將它發揚光大。 不過眼下他對這些都不起興致了。 “有師傅在,自己才不用學那些彎彎繞。” 小道童喝罷,懶散地倚在道人跟前,圓圓的臉蛋此時已變的紅撲撲地,腦袋貼抱著道人褲腿,不時胡亂地蹭蹭,抓耳撓腮,哈欠連連。 道人笑著撫了撫他的頭頂,“瞌睡蟲上來的倒快。” 道童仰著小臉,“師傅,莫再逗趣了。” 隨後耷拉著沉重眼皮糯糯說道:“明兒還趕路呢。” 道人聞言允諾:“那便去吧。” 言罷提溜著道童背襟,眼中溺愛之情不勝言表,一把又將他抄了起來。 老道將他提到背負的竹篋之上將走了兩步便停下,像是想起什麼緊要事來,鄭重補充到: “切莫再拔為師的頭發,將被你薅成和尚了。” 小道童不屑一顧地撇著嘴,腦袋散漫搭在道人的發髻之上,胖乎乎地小手環抱著道人下巴,聞言對著道人的臉頰胡亂地揉了揉,幾根山羊須從指縫間掙紮而出,還不待坐穩,眼皮就開始打架。 道人自腰間抽出早先在十字口擺攤用的黃綢,向前輕輕一抖,黃綢就舒展開來。 接著他連番動作,使黃綢纏在背上,將小道童緊緊裹住,隨後拄著烏木漆杖便向著秦宅方向走去。 他步履沉穩,節奏輕快,如陣風緩緩吹過,黃綢之下的小道童隻覺如坐搖椅,起起伏伏、搖搖晃晃地十分愜意。 月光揮灑在背,道人滿頭灰白須發皆被照的發亮,背頂黃稠上幾個朱砂大字、連同身上布袍,都被映照的熠熠生輝,塗抹上一層銀白之色,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個發光的銀人一般。 小道童縛在黃布包中,隻露了個臉,但覺置身在堅固鐵壁之中,周身都被牢牢鎖住,溫暖緊實之下卻又不悶不燥,斷是安全感十足。 他伏在道人的肩頭,即將睡去,卻不甘就此閉目,時時地還在微微睜眼。 道人一身銀光反射在他的眼中,刺的他不禁含糊囈語。 “月亮怎麼還這麼刺眼……” …… “原來是師傅的頭……” 小道童無精打采地模樣,卻還是悻悻一樂,“師傅真的變和尚了。” “比和尚的頭還亮……” …… 隨著道人一步一搖的向前走去,他也很快便沉沉睡著。 隻是其隻小憩了片刻之後,就便又再次復醒。 他日日受老道熏陶,曾偷習來了歸元的法門,日間休息一刻便能頂上許久。 方才他被道人變和尚的景象驚到,心中甚覺有趣,於是乎又偷偷地使了出來。 其實他是偷著使的,他卻是不太敢用這法門。 是因道人在得知他偷習此法後曾將他吊在樹上抽打責問。 但本意也隻是言他稚子童身已是元氣充沛,不好學這老漢歸元的手段,要他長個記性,並未真個吝惜法門阻止他進習此道。 小道童遭劫之後卻對那日經歷刻骨銘心,直到入了黑山之後,道人仿佛疲於應付其他,對他少了看管,這才又偷偷使了起來。 此刻他已從困意中走出,微微瞇縫的眼在夜幕之下露出狡黠色彩。 他在偷聽師傅講話。 如今他攀在道人肩上,視角甚高,眼下師傅正與門房交談一應被他看個清楚。 前半段寒暄了幾句,方才睡的迷糊未曾聽見,眼見師傅正立門前,門內一個糙衣仆役正鬼祟探頭,糙白指節緊握著大門抱框,膽戰心驚地與老道說著什麼。 小道童豎起耳朵仔細去聽—— “嚇!我道是黑山上的雙頭精怪又來受禮,原來是姥廣峰的法師當麵,勿怪!勿怪!” 說罷接連打了幾個揖禮,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小道童眉頭緊鎖,聽他說話僅半句不多便覺不適,不自主地上下打量起那名糙衣仆役。 隻見那人望著三十來歲模樣,腰卻躬的如六七十般低矮。 口中恭維之言雖圓乎得體,然嗓音卻尖利刺耳如同戛玉,說話間就激起了小道童一身雞皮疙瘩。 又那仆役客氣兩句,不待道人回話,便自行圓場說道: “我心道這雙頭精上月娶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才受過一回禮,這回來的這般緊快,怕不是房內催地手頭緊了又來城內打秋風。” 隨即自顧打了個哈哈, “不成想原是高人投宿,小人方才多有失禮!道長切莫見怪!” 隨著話音落下,那名仆役便又是一陣躬身大禮,如此客氣之下,引得便如道人這般見多識廣的人物也暗自顰眉。 但見他當下不停作揖,此刻也不由得再想其他,道人忙快伸手將他緩緩托起,口中直直回道:“居士不必多禮,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本是簡單一個動作,卻不知為何,那仆役始一被老道托著兩臂,僅瞬息之間就是身形一僵,隨即重重地打了一個激靈,仿佛懼怕老道般地忙快縮手,迅速後退兩步。 小道童不由得眉頭皺的更加緊了。 老道見此情形,亦是麵色微凝,但卻罕見的並未多問。 他行遍天下,早已見過世間萬般怪事,自信沒有誰能在他的手中了翻天,所以不願意去管其他。 將這仆役托起後,二人又胡亂的寒暄了兩句,隨後就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之中。 道人心中細細思慮, 該是懼怕於我嗎? 他入世良久,遍遊天下不知幾多,以他說法,乃見過眾生相,當曉眾生意,是萬法一通的道理。 然而他卻無心再管其他,僅思襯片刻不待決斷,當下直直開口道明來意: “吾與小徒久行山野,身上醃臢多了,現天色已晚,來此是欲為借宿,好替小兒去去風塵,不知貴府是否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