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菜地,馬鈴聲音蓋過了樹葉的悉索。陽光透過樹蔭打在地上,像散落的黃金。 “張叔,還曬太陽吶!” 一個青年的聲音傳向草廬邊躺椅上那個翹著二郎腿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伸手拿掉了蓋在臉上的鬥笠,看向一旁牽著驢的青年。 “王嬸家的小翠生了個大胖小子,正張羅著大家明個兒去吃酒嘞~” 張叔應了一聲,接過了青年遞來的喜帖和兩個紅豆餡的粽子。青年隨後便牽著驢走向了村裡的下一戶家,馬鈴還叮叮當當的響著,成為這午後的一抹亮色。 “切,牽頭毛驢偏帶個馬鈴鐺。” “這小子。” 張叔在躺椅上挪了挪身子,笑萃了一聲。接著他便站起身拿過門旁靠著的舀子,舀水澆菜去了。 地裡的菜長得鬱鬱蔥蔥,是張叔的照料有方。村裡也都說他找了塊好地,整個村子就他家的菜個大又飽滿。 張叔住在村口水車邊的草廬裡,原本那是大家蓋水車的時候順手搭的,為的能有個地兒乘涼。 後來一次村裡二蛋去河邊撿石頭玩,正好發現了從上遊被沖下來的張叔,哭著跑回村裡說看見了死人。 大家半信半疑被二蛋帶著去的時候發現張叔還剩口氣吊著,就把他安置在了邊上的草廬裡,村裡各家輪流來照看著。 後來張叔醒了,也就安頓在那裡了。 張叔平常就愛呆在他家前的空地上曬太陽,餓了就自家地裡去挖點菜吃。時不時上山去打點野兔子給自己添口葷腥。 村裡人都很羨慕他這個技能,嚷著要他教給大家。 最後張叔以嫌麻煩為理由給拒絕了,但每個月都會在山上多打點野雞野兔的請大家開開葷,有時候運道好的還能打到一兩隻野豬嘞。 張叔除了平常愛曬太陽,下雨天就喜歡在門口那條河邊釣魚。 他釣魚手藝也老好了,幾分鐘就能上一次鉤,就是他每次釣上來最後都要給放了。 村裡人也都不懂他,不過有本事的人做事向來都是帶點威望的,也沒人去說他什麼。 “王嬸恭喜,恭喜啊!” “九天了,給娃起了個啥名呀?哈哈哈。” 一聲聲笑聲與祝福聲交織著,月子酒宴上親朋滿座。在陣陣孩子啼哭聲中,人們舉杯祝福,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張叔正一個人坐在角落,默默的喝著酒。王嬸笑著舉杯走了過來,嘴裡應著客人的話: “名字還沒起吶,他爹娘啊都大字不識幾個的,怕瞎起名字壞了娃兒的運道不是。” 張叔注意到走來的王嬸,放下酒杯又自顧自夾了口菜到嘴裡。王嬸走到他們桌跟前向他們敬酒,一旁的大漢笑著提議道:“王嬸,這老張可不就是個文化人嘛!你讓他給娃添個名。” “是啊,老張不還當過捕快嗎,那差事不識字的可當不了。” “呦!還有這事兒,我咋不曉得吶?” 隨著大家的交談,目光都落到了桌邊自顧自吃菜的張叔身上。張叔見大家都望向自己,便停下筷子擺手回應道: “我那點哪敢說是文化人,王嬸你別聽他們幾個亂說。” 王嬸聽張叔當過捕快時眼睛就亮了,張叔話音剛落她就忙接話: “小張你也別推脫了。” “大家說得對,你是有本事的人。” “俺家這娃你就給起個名吧。” 最後張叔抵不過王嬸的熱情,就順嘴給起了個名字。小翠丈夫姓蘇,所以張叔就另取了個國家的國號做名。 聽說我剛學會走路不久就叫奶奶給領去認了張叔當乾爹,後來我也常去他那裡,後頭張叔還教了我打獵的手藝糊口。 春秋一晃,張叔來村裡住也有十來年了。這些年張叔的模樣一直也沒變,就好像他不會老一樣。 “誒呀你把蓑衣穿上再去!” 阿娘的聲音回蕩在身後,我卻是抱著蓑衣跑的越發快了。等到河邊的時候,雨已經下大了起來。 我躲在張叔的草廬裡把蓑衣穿到身上,雨滴嗒嗒的打在屋頂上、菜地裡、河水中,河麵泛起圈圈輕柔蕩漾的漣漪。 魚標在水波中遊蕩著,張叔握著魚竿一動不動的坐在岸邊。 “張叔…” 我走到他身後正要打招呼,他就抬起手打斷了我,輕點了點邊上示意讓我坐下。 我才反應過來,躡手躡腳的坐下,生怕驚動了水裡的魚。 良久,張叔依然靜靜的坐在岸邊,眼神跟著水裡的魚標晃蕩而轉動。雨還在滴滴答答的落著,隻是遠處的煙囪們紛紛冒起了炊煙。 “蘇秦,你過來。” 張叔像是被我吵到,轉頭呼我過去坐下。 當時我在一旁的菜地裡挖蚯蚓,聽到他的聲音就帶著根小魚竿和剛挖到的蚯蚓屁顛顛的小跑過去了。 “你知道今天為什麼這麼久了一條魚都沒有嗎?” 張叔指了指水麵,平靜地向我問道。我自然是不清楚的,眼神疑惑的望著他,等待他說出下文。 張叔經常這樣,一個人說道些我當時聽不大懂的話,但我喜歡坐在他邊上也就是因為這點。 “你把餌給我。” 他收起魚鉤,鉤上什麼都沒有。接著他便伸手向我索要我剛挖上來的蚯蚓。 “如果鉤子沒有餌,魚就不會咬鉤。” 他接過蚯蚓,抓鉤、上餌、揮桿、拋出一氣嗬成。魚標落入水裡後他又不說話了。 約莫過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有一條魚咬鉤。張叔把它提了上來放到一旁的桶裡,接著再次上餌拋鉤。 “下雨天對那些魚來說就是多事之秋,所以盡管波動的水麵讓他們不安,但都各自提防著、僵持著。自然就更沒有魚會隨意遊動撞上空鉤。” “所以一旦有一個打破僵持的魚餌出現,它們便會立馬不顧危險的去爭奪。” “現在這口餌正在秦國嘴裡,如果我不收鉤,那麼其他六國就會開始忌憚起它,聯手對付它。” “你覺得天命可違嗎,小秦?” 當年七國之間戰事不斷,但都不敢有大動作。直到秦國的商鞅開始變法,秦國國力便愈發有了強盛的趨勢。 當時我依然半懂不懂,什麼是天命、什麼是大勢直到我將死之際才明白。 “天命?你是說秦國最後會被圍攻而亡?” 我思考了一會兒,不知所以的回道。他再次收起一條魚,看向我道:“如果你這樣想,你且可一試。” 隨後他看向我笑了一笑,又道:“今天這竿就架在這不收了,你拿著這桶魚回去吧。” 他掛上餌又拋了一竿,接著便起身離開了。我盯著桶裡的兩條魚疑惑的問道: “今天的魚不放生嗎?” 他在遠處擺了擺手:“拿回去吃吧。” 我看了看桶裡的一條黑魚和另一條白魚,不明所以的就帶回去了…… 夜雨如注,淅瀝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烏雲散盡,天邊的山穀間,一道彩虹若隱若現,宛如天地間的橋梁。 聽村口李伯說,張叔趁雨剛停就出門了。走前還叫李伯給我托句話: “以後打獵多往西邊山裡去…” 李伯指了指西邊架著彩虹的山穀說到。接著又披下頭發弓起背比劃道: “要是碰到個長這樣的,叫啥子…‘龜捂子’的,你就跟他說是張從讓你來找他的。” 張從是張叔的本名,他說自己的名字太多了,就找一個最順眼的做了本名。捕快要換很多名字嗎?我不知道。 他還說叫張從是因為天命不可違,天意麵前能做的隻有順從。 有一次他問我想不想得長生,記不清當時的回答了,隻記得之後被張叔狠狠罵了一頓…… 彩虹持續了很久,村裡都說這是祥瑞的征兆。 但張叔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村裡人說它是回家探親了。 西邊那座山叫雲夢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裡麵的山雞比別處的肥很多。 張叔走之後我也常去那裡打獵,也的確碰到了個弓著背披頭散發的老頭,不過這老頭叫鬼穀子。 …… 後蘇秦入鬼穀子門下,習縱橫術,三載春秋,出山遊說諸侯,屢遭拒。 商鞅亡於秦,秦拒蘇,歸鄉苦讀《陰符》,研合縱之術。 合縱之術後終得六國用,蘇秦組聯盟,任“從約長”,兼六國相印,使秦十五年不敢越函穀關一步。 蘇晚年,合縱破於連橫,蘇秦歿於齊。六國終不敵強秦,大秦一統天下。 …… 那日天降驟雨,大雨匆匆而落,行人四散,若驚擾之遊魚。 我匆忙向一旁茶攤的屋簷下避去。 攤中尚有空閑,然而我隻能立於一側。因為那位置,是留給客人坐的。 那時的我合縱之術被破,雖依舊在齊國為官卻也剩個虛職,沒有多少銀兩。 我看著外頭的雨正出神,一隻手不經意間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過神來,轉頭望向那人。 “可還認得我?” 一個中年男人朝我笑了笑,說到…… 張從,依舊是那個張從,而蘇秦,已非昔日懵懂少年。 長生者,歲月漫長,總需尋些樂趣以消磨時光。他曾選中商鞅,商鞅一度成功,終歸失敗,終遭車裂之刑,群臣上諫,無力回天。 蘇秦有合縱伐秦之誌,張從成全了他,然而天命難違,其亦步商鞅後塵,終在齊國貴族的暗箭之下,含恨而終…… 天命如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