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晚來得格外早,林間的聲響蕭蕭似海。紅玉抱著膝蓋,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那股冷氣直直地鉆進骨子裡。她把身子縮了縮,身上突然多了一件外套。紀昀背對著她坐下,紅玉聽見他輕聲說:“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去時,你想說什麼?” 紅玉抱緊了膝蓋,“這些孩子們怕你。”蝴蝶棲息在山洞裡,如紅玉所說,它們很聽她的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們這麼怕一個人。不過沒關係,”她把臉埋進膝蓋間,小聲說:“反正別人要是知道我的身份,也會對我避之不及。” 紀昀沒有回答,雨漸漸小了,瓢蟲從草叢間大搖大擺地經過。水潭裡映出紅玉的倒影,她的手上套著兩條褪色的紅繩,手指靈活地上下翻動,繩子便變化出種種不同的圖案。紀昀從沒見過這個,一時間覺得十分新奇:“這是什麼?” “翻花繩。”紅玉手指一翻一挑,這次是一朵櫻花,“以前女孩子經常玩的遊戲。” 紀昀應了一聲。紅玉怔怔地看著紅繩,神氣柔和而迷惘,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你和莉娜之間發生了什麼?” 他原本隻是隨口一提。好一會兒,紅玉問道:“你聽說過人祭嗎?” 紀昀的神情一凜。紅玉說:“蝶群聚集的村落常常把它們當做神來崇拜,他們堅信隻要定期供給新鮮的肉食和血液,食人蝶就會像守護神一樣驅趕一切妄圖冒犯村落的人,為此還修了神社和祠堂。”她扯動了一下嘴角,“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種邪教?他們從外麵買來孩子,養在山洞裡作為蝶群的食物,我就是這些孩子當中的一個。” “莉娜也?” “嗯。我和她,加上西爾維婭,約好了要離開這裡去明亮幸福的地方。但西爾維婭做了蠢事,在逃亡途中驚動了蝶群,引來了村人的追捕。她被選為祭品,祭典中途發生了大地震,村落、孩子們還有西爾維婭本人都死在地震中,隻有我得到蝶群的幫助逃脫了。我一直以為莉娜也不在了,但她從那場災難中逃過一命,這些年一直被困在山裡,她恨我違背約定,拋下她一個人去了外麵。” “但就你所說,”紀昀往後靠了靠,他們背對著背,卻始終隔著一寸來寬的距離,“你並不知情。要是你知道她還活著——” “知不知道,有什麼意義?”紅玉打斷了他的話,“她不恨我,又能去恨誰?當年把我們賣到山裡的人販子早已斷了線索,她殺的人都與買賣孩童有關。其實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們,但我不想看到她再弄臟自己的手,才會去找那個人——”紀昀明白她說的是第四個被害人,“結果被很不客氣地趕出去了。” “你是怎麼成為蝶後的?”話已至此,紀昀索性問出了最大的疑惑。他注意到紅玉話多了很多,仿佛終於卸下了重擔,整個人反而輕鬆下來。她像小女孩一樣歪歪頭:“其實這樣說不盡準確。蝶後每十年都要尋找新的宿主,她以一個願望作為交換,如果她實現了願望,”紅玉的手指落在後頸的刺青上,“宿主身上就會出現這樣的印記。但十年前地震時蝶後被困在籠中無法逃脫,受了重傷,不得不把大半的能力暫時寄宿在我身上。我這次來,就是為了把原本屬於她的東西還回去。紀昀先生。”她突然叫著紀昀的名字,紀昀愣了一下,紅玉原本想說話,注意力卻被他身上的鏈子吸引了。“好漂亮的項鏈。” 紀昀赤裸著上身,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銀色的十字架項鏈,鏈子的做工極精巧,隻是他平時都把它藏在衣服裡麵,所以她一時沒發現。“小時候別人送的。”他說。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大概吧。”紀昀攥緊了十字架,“你剛才想說什麼?” “你不怕我嗎?”紅玉問道,“在聽說我能操縱食人蝶時,你很驚訝,但一點也不害怕。” 紀昀沉默了片刻。紅玉說:“每個人都有不願被別人知道的事,不想說就算了,沒關係的。” “……不。”半晌,紀昀開口道,“因為我這裡,”他敲敲自己的太陽穴,“寄宿著一個很可怕的東西,我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自己會因為它傷到旁人,或者失去自我。”黑暗裡,他的眼神幾乎稱得上溫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是秘密,不可以說出去哦。” 紅玉默默點了點頭。紀昀說:“你好不容易才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這樣值得嗎?”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紅玉把下巴擱在膝蓋間,“紀昀先生,你聽說過籠中鳥嗎?” “籠中鳥?”紀昀心中某處輕輕動了一下。紅玉說:“我就是那隻籠中鳥,總是向往外麵的天空,但出來才發現除了囚禁我的竹籠,我什麼都沒有。不管我多麼努力,都無法融入現在的生活。我一直害怕被發現是異類,像為了等待結束的一天提心吊膽地活著。所以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我反而鬆了口氣。”她輕輕笑了一下。 “你明白嗎?哪怕幸福就在手中……也覺得是別人的東西。” 謝南風支著下巴坐在岸邊,把手中的石頭用力擲向遠處的河麵。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謝南風在心裡對自己說:“要是這塊石頭能夠到水中的小島,紀昀和路加就都平安無事。” “南風。”謝南風正舉起石塊,身後有人叫著她的名字,謝南風手一鬆,石塊直直地墜了下去。葉輕眉正朝她走來,見她一臉沮喪,不由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多虧葉輕眉極力控製著船身,他們才沒連人帶船一起被卷進漩渦裡,但也被急流沖回了出發時的地點。好不容易靠岸後還下雨了,謝南風沒帶傘,渾身上下被淋得透濕,一想到途中還把某個白癡給丟了,謝南風覺得今天簡直是衰神上身。葉輕眉安慰她:“這一帶河流都不是很深,他應該沒有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