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紀昀就去牽了馬,帶著葉輕眉一並去了衙門。謝南風見她也跟著,不由有些吃驚,意味深長的看了紀昀一眼,卻也沒有多問。紀昀此行隻帶了一個隨從,見葉輕眉並不習慣騎馬,本打算雇一輛馬車趕路,謝南風卻打了個響指,一輛馬車聞聲而至,駿馬膘肥體壯,車裡鋪著柔軟的坐墊和香車水果,一個水靈靈的姑娘掀開簾子,沖他笑道:“姑娘,上來吧。” 葉輕眉看得眼睛都直了,紀昀已經習慣了他的作風,自如的跳上馬車,伸手把葉輕眉也拉了上來:“你還是老樣子,半點不肯在衣食住行上委屈自己。” “人生在世並不容易,何必在這種小事上委屈自己。”謝南風從麵前的茶幾上拈起一塊桂花糕,悠閑的說道,“嘗嘗,這是我重金請來的點心師傅。” 早春還有些許寒意,但馬車裡點著爐子和熏香,溫暖芬芳,葉輕眉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場合,僵直的坐著,紀昀道:“既然有人當冤大頭,就別和她客氣。” “這話說的,好像我樂意給別人當冤大頭似的。”謝南風笑道,“要是我看不上的人,就算是當今皇帝也別想上我的馬車。” 紀昀微微皺眉:“你至少對當今天子放尊重點。” “他有什麼值得我尊重的嗎?”謝南風不屑一顧,“他除了投胎投的好,運氣好被史相給撿了回來,我實在沒看出他有什麼值得人高看的地方。” “隔墻有耳,慎言。”紀昀不得不打斷他,防止他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謝南風哼了一聲,仰靠在椅背上,紀昀道:“你真的懷疑梁少康逃往了山裡?” “我真不知道。”謝南風道,“他重傷後一直是我在照顧他,但他得知祝南笙的死訊後,隔日就離開了。” “所以你懷疑是梁少康殺了人,然後故意找了具屍體冒充他,想把我糊弄過去?”紀昀冷冷道,謝南風打開折扇遮住臉,毫無愧色:“不是被你拆穿了嘛。” “你既不希望我把他抓捕歸案,為什麼又要處處助我?” “因為你點醒了我。”謝南風道,“對一個人而言最危險的不是官府,而是他自己。” “你懷疑梁少康完成復仇後會自戕謝罪?” “到娣相識一場,無論境遇多麼艱難,我都不希望他們輕易放棄生命。” 紀昀沉默了許久,終究無奈的嘆了口氣。羅元龍所述之地位於離永康縣較遠的山區,前些日子剛下過一場雨,山路崎嶇難行,車行數裡後就陷在了淤泥裡,謝南風死活不肯下下車,直到路過一農人相助才把他們解救出來。隻見土路就依懸崖而建,懸崖下是深達千米的河穀,江水激流滾滾,仿佛就如深壑中的一條白線,而前方道路約半公裡處,透過白蒙蒙的霧,看見中間橫著數塊兩人多高的巨石,馬車是無論如何過不去了。 “過不去了,怎麼辦?”紀昀伸手在眉骨上搭了個棚,有些無奈的問道。謝南風卻一臉無所謂,從一旁的山崖上用小鍋接了泉水,沉澱後煮開,自己喝了一口:“壁立千仞,果然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沒路了啊,怎麼走?” “用輕功飛過去唄。” “紀某一介文弱書生,不通武藝,你還是自己飛過去吧。” “兄長,你聽到附近有聲音嗎?”葉輕眉忽然起身道,紀昀也聽到了不遠處的駝鈴聲,她立刻起身,隻見一列車隊悠然而至,領頭馬馱了兩袋茶餅,散發出濃鬱的茶香味。 紀昀懂幾句少數民族語言,當下便請求他們幫忙指路,然而一聽要去訶梨帝母教的村莊,馬幫頭領就連連擺手,直道邪門。 “去不得,去不得,那裡有女鬼作祟!” “女鬼?” “對啊,之前有個妖女吸引良家女子過去,結果被上麵的官兒派兵一把火給焼了。那女子本來就會邪術,冤魂遲遲不散,平日裡還有人進山時看到了鬼藿呢!” 紀昀正想開口,卻聽到葉輕眉嗤笑了一聲。見她看著自己,葉輕眉連忙掩住口,嬌嬌怯怯的問道:“莫非世上真的有鬼?” “是啊,女人身上本來陰氣就重,最嚇人的是這片山裡晚上還有叮叮當當的聲響,還有鬼影幢幢,這裡分明是一片鬼村了,怎麼會有人的火光呢?” 紀昀原本隻當笑話聽聽,神色卻漸漸嚴肅起來:“是什麼聲響?展開說說。” “就是金屬敲擊之聲。”他拿著錘子敲了兩下,指著遠處的山洞口,“咚咚咚的,整夜不絕,聽著怪嚇人的。” “你可曾聽到人聲?” “有倒是有,不過這兩日倒是沒聽到了。” 葉輕眉不屑的癟了癟嘴,謝南風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移開目光,隻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頭,紀昀仔細追著那馬幫首領詢問了半晌,包括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細節,才追著他們的馬隊一路離開,等到黃昏時分,他們才來到路口,馬幫首領無論如何都不願走了,隨從也有些害怕,紀昀下了馬,環顧四周。羅雲龍的軍隊做得很徹娣,屠村後又點了一把大火,把村裡的東西焼得乾乾凈凈。 村落裡彌漫著死一樣的寂靜,殘陽似血,夕陽的餘暉潑灑在黃土墻壁上,猶如滲入墻中的陳年血跡。太陽即使不情願,也抗拒不了東升西落的命運,一寸寸被黑暗蠶食,雖然還有霞光,卻已經日薄西山。屋頂和土路上鋪著厚厚的黃沙,風沙正在逐漸掩埋死去的村莊。 村落裡一片寂靜,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深深紮進昧個人的骨髓中。尖嘯的山風中仿佛響起了人們臨終時的怒罵和哭叫,草木全部枯萎了,一隻黃土捏成的小羊落在田間,摔的四分五裂。紀昀走進被焼得倒塌的廢墟中,依稀可以看到家具的殘骸,她撿起一個漆黑的東西,才發現是個織布的梭子,還有各種農具,村落西麵有一片稻田,裡頭的東西也被雁過拔茅似的帶走了,屋前屋後的菜地還搭著架子。 “這就是那個邪教的住處?”謝南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還以為會是個陰森恐怖的教壇,到處擺放著活人當祭品。” “邪教?”紀昀道,“這裡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村子,住在這裡的人耕作織布,自給自足,屋裡也隻有普通的生活用品。” “那羅元龍為什麼一口咬定她們是邪教?” “自然是因為他看不慣她們。”紀昀譏諷道,“區區一群手無寸鐵的女子,竟然敢和知州大人對著乾,在這個以夫為天的世道,不是大逆不道嗎?” 盡管在看到羅元龍時,她就大概猜到了所謂邪教不大可能是真的邪教,看著滿地狼藉,她心頭卻仍然抑鬱難舒。訶梨帝母教收容的都是些什麼人? 祝南笙和梁少康為什麼想去投奔她們?為什麼羅元龍的小妾要去找她們尋求庇護? 這裡生活的恐怕都是不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無艾的婚姻中茍延殘喘的女子罷了。可一人的力量何其微薄,律例不會保護她們,禮教唾棄她們,她們不容於這個世道,唯有抱團取暖才能覓得一線生機,她們躲到這個偏僻的村落裡,嘗試自食其力的生活,但來自俗世的力量卻視她們為洪水猛獸,必要除之後快。 紀昀心頭抑鬱難舒,下意識的攥緊了手帕,一陣風突然從遠處湧來,卷走了那塊手帕,紀昀猛然回過頭,卻隻能看到遠方的重巒疊嶂。 謝南風默默看了她一眼:“你之前還說一個官員不太可能為了女人出兵。” “倘若不給她們打上妖女的汙名,以此為幌子,也不可能說動軍隊出兵。” “是的,這件事還有疑點。”紀昀沉吟道,“我要去山裡深處看看,村民們聽到的聲音是怎麼回事。” 當天夜裡,四人在山下露宿。天色漸晚,懸崖漆黑似鐵,山風吹得樹搖石動,乍一看還真是鬼影幢幢。 “你說那山裡究竟在做什麼?”紀昀道。謝南風道:“你聽說過鬼村的傳說嗎?相傳前朝兵災連綿,死在敵軍刀下的鬼魂因年歲久遠,竟不知自己已死,仍然如往日一樣生活,外人遠遠望去,就看到了原本早已人煙絕跡的村莊在夜半出現火光和人聲。” “我也聽過這個傳說。”葉輕眉小心翼翼的說,紀昀往火堆裡扔了根木柴,十分不以為然:“世上哪有鬼怪,都是有人在作祟。” “你又沒見過鬼,怎麼確定沒有鬼怪?”謝南風笑道,“說不定我就是紅衣女鬼,過來索你命的。” “我看你倒像專門來吸人陽氣的琥貍精。”紀昀道,“現下荒郊野嶺,隻有我們幾個,你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琥貍精。”葉輕眉小聲罵道。謝南風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道:“琥貍精也不是一般人能當的,從古至今,你看哪個琥貍精不是絕世傾城的佳人?” 葉輕眉和紀昀同時轉過身,捏住了鼻子,紀昀一臉無語:“有時候我真想拿尺子來量一下你的臉皮有多厚。” “這有何難,我就給你割去。”謝南風拿了刀就往臉上劃,紀昀連忙阻止他,兩人打鬧之間,遠處山中忽然傳來一聲異樣的聲響,紀昀立刻回過頭,那山洞中隱約現出隱隱火光,一閃即滅,隱約還有人在走動。 謝南風立刻熄滅了火堆,令兩人屏息凝神,手按在了腰間的刀上,借著隱約的月光,他能看到有人在山洞中走動。 “裡麵有人。”謝南風道,“你還打算自己去送死嗎?” 紀昀搖頭道:“這麼深更半夜的,他們在這種荒山野嶺裡做什麼?” “這附近常有人盜墓,或許他們也打算去參一腳。”謝南風熄滅了火把,“先歇著吧,離得這麼遠,他們應該看不到我們。” 話雖如此,謝南風一整晚都處於戒備狀態,三人一晚上都沒睡好。次日一大早,紀昀就起身,但見下方江流滾滾,壁立千仞,其路斷絕,根本不可能攀登而上,紀昀也犯了愁:“這該怎麼上去?” “用藤條蕩過去。”謝南風比劃了一下,“就像這樣纏住腰間,須臾之間就到了對麵。” 紀昀臉色發白,連退了好幾步,連連擺手:“不不不,我還是渡江過去,你自己上吧。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謝南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露出了琥貍般的笑容:“紀大人,你也有害怕的事物啊?” “……我恐高。”紀昀終於說出了心裡話。謝南風笑瞇瞇的說:“我抱著你,你就不怕了,別怕,一下子就好了。” “兄長,你別聽她的鬼話,我來幫你。”葉輕眉自告奮勇道。紀昀看了一眼遠方的山崖,硬著頭皮道:“我能乘船過去嗎?” “你知道山崖下的暗流多麼洶湧嗎?在暗流和礁石的作用下,你很快就會船毀人亡。” 紀昀看了一眼兩人的表情,認命的說道:“行,那我能閉著眼睛嗎?” 這一下謝南風才發覺自己也估計錯了,山崖上的風至少比想象的大十倍,勉強滑下兩米後就被風吹得晃裡晃蕩直往懸崖上撞。他咬牙掄起登山鎬,深深鑿進巖石,兩腿奮力一蹬當作支架,這才維持了平衡。 “過來。”謝南風道,他伸手用繩子係在了自己的腰間,隨後把紀昀和自己捆在了一起,紀昀連忙道:“等等!” “嗯?” “讓我做好心理準備。”紀昀深吸了一口氣,謝南風將她放到胸前,用背帶紮緊。夏明若深呼吸,迅速進入應激狀態,所謂應激狀態就是閉上眼睛後僵直,任憑時空在四周流動。謝南風開始慢慢放繩,借助登山鎬保持平衡。兩個人比起一個人重心容易穩定,但不代表好控製,一不留神就在崖壁上打轉。此時才能體會什麼叫作命懸一線,萬一繩子斷了,兩人就都算是捐軀了。幾塊碎石被謝南風踩塌,墜入了深崖。 “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