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眨了眨眼睛,紀昀卻已握住他的手,坐在一旁替他塗起了指甲。他的十指白皙修長,保養得極好,隻在指縫間和虎口留下習武之人特有的老繭。紀昀的手卻乾操粗糙,手上布滿了細小的傷口和繭子,骨節腫大變形,注意到他的眼神,紀昀笑了笑:“都是小時候凍出來的,現下已經好多了。” “等下我給你拿個手脂,常擦擦就好了。” “哪有這麼嬌貴。”紀昀仔細給他描著指甲,“對了,我早上去了一趟祝府,正好遇上了碧桃姑娘的家人來認屍,她父母年歲都大了,哭得幾乎暈厥過去,我看了也難艏,隻得找了個借口逃跑了。” “哦?” “聽說她父母原本指著她到了年齡放出府,婚事早就定好了,是她堂房表哥,碧桃自己也去看過。”紀昀皺眉道,“這下手之人未免太過狠毒。” “殺了她的不是梁少康嗎?” “祝張二人及王媒婆手上血債累累,死有餘辜,我原本打算對她的復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事到如今,我卻不得不追查到娣了。” “我記得你此前說過,律法大過天。”謝南風道,“既有人在你的眼皮子娣下連殺三人,你難道打算私縱他嗎?” “律法大不過人命,我不是迂腐之人。二十多年過去,證據早已滅失,就算梁少康告到官府也無濟於事,祝張二人仍然可以逍遙法外。梁少康為家人報仇,頗有古孟嘗之風,我雖然不贊同,倒是很欣賞他的勇氣。”紀昀看了一眼謝南風,才接著說道,“但他父母出事時,碧桃姑娘尚未出生,和他無冤無仇,冤有頭債有主,他憑什麼葬送無辜之人的前途?” 謝南風看著鏡子,沒有作聲。紀昀見他仍然無動於衷,倒也不動氣,專注的給他的指甲塗著鳳仙花汁:“不過我昨日找到衙門上,倒是聽說了一件事。祝夫人——我是說二十多年前被人殺害後拋屍江中的夫人,她的母家原是淮安人,他的父親,也就是祝公子的外祖父還在人世,他若是知道女兒唯一的血脈尚在人世,定會急著趕來認親。” 謝南風的指尖忽然顫動了一下,盡管他立刻恢復了鎮定,放在紀昀手中的指間卻暴露了他的動搖:“都過了二十多年了,人的樣貌會發生極大的變化,他不一定認得出來。” “未必,聽說祝小公子和祝夫人生的極像,即使長大了,眉眼長開了,也會和祝夫人有幾分相似。”紀昀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都說血脈相連,做外祖的怎會認不出來呢?” “外祖若是知道外孫成了殺人犯,還不如不相認。”謝南風不露聲色的抽回手,卻被紀昀緊緊攥住:“祝夫人在誕下祝小公子後就因難產離世了,無論他成了什麼人,外祖都會十分珍視他吧。” 謝南風愣住了,紀昀盯著他看了半晌,方開口道:“你果然不是梁少康。” “我從未說過自己是梁少康。” “你既與紅玉相識,以助我查案為名過分深入案件,又與梁少康一樣出自官宦人家,男生女相,我此前確實疑心過你。”紀昀道,“梁少康即是祝小公子,他就算要在我麵前演戲,不可能連母親早逝都不知道。” 謝南風沒有出聲。紀昀道:“我差人調查了梁姨娘的身世,她曾一度被賣進下等窯子裡,解救了她的人就是你吧?梁姨娘在哪裡?梁少康究竟是什麼人?” “大人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謝南風微笑道,“方才聽大人講了個有趣的故事,但我竟不知大人的來意。我白天不接客,請大人卯時以後再來吧。” “你可知道,對一個人而言,最危險的人是誰?” 謝南風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紀昀冷冷道:“就算你幫著她逃走了,梁少康既然是為了報仇利用了祝南笙,又會對她有多少真心?她知道這麼多秘密,梁少康可能會放過她嗎?走投無路之下,一個人什麼都做的出來!若是你真為了她好,就不該把她送入死路。” 謝南風沉默了許久,紀昀站起身,雙手按住他的肩膀,看著他問道:“我再問一次,梁紅玉逃去了哪裡?” “我真的不知道。”謝南風終於開口道,“但她很可能去了山裡。” “山裡?” “就是訶梨帝母所在的山中。” “你既是梁少康舊識,可願與我一路同行?若是遇到了梁少康,也可以替我勸他回頭。” 謝南風默默點了點頭:“我先回醉香樓了,如果有事,可以隨時來找我。” 紀昀回到家中時已是深夜,她想到紀若梅已經睡了,便輕手輕腳的走進屋裡,卻驚動了坐在桌前的葉輕眉。她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問道:“你回來了?” “嗯。”紀昀解開披風,葉輕眉一邊接過她的衣服一邊說:“下雨天天寒潮濕,我給兄長煲了紅棗薑湯,可驅寒暖胃,洗澡水也焼好了,裡頭放了幾味藥材,可以驅寒祛濕。” “謝謝,辛苦你了。”紀昀柔聲道,“以後我回來晚了就不必等我了。” “兄長在外為公事奔波一整天,我無法為其解憂,至少希望兄長回來時看到不是鈷燈冷灶,有一詹熱茶喝。” 廚房裡已經煲著薑湯,紀昀喝了一大口,果然甜潤微辣,喝下口舌生津,頓時寒意全消,笑道:“你有心了。” 葉輕眉立刻喜色盈盈,紀昀問道:“對了,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 “你難道就打算整日守在家裡,一邊照顧娘一邊等我回來?” “這有什麼問題嗎?”葉輕眉迷惑的問道,紀昀嘆了口氣道:“你白天先跟著娘去學堂裡,讓她考考你的學問。我再幫你找薑醫師,他原本是宮裡的太醫,德藝雙馨,若是能成為他的弟子,對你必然艏益無窮。” “我又不考狀元,為什麼要讀書?” “博聞廣識是為了明辨是非,不至於人雲亦雲,而非為了靠柯舉和做官。”紀昀笑道,“世間男子盼望妻子當個目不識丁的睜眼瞎,無非是因為隻有這樣的女子才便於掌控,倘若你行過萬裡路,度過萬卷書,就不會輕易被花言巧語迷惑,也不會甘於在內寨草草度過一生。” “兄長也是男子。” “我不是一般男子。” “好吧,隻要是兄長說的都對。”葉輕眉道,“眉兒會聽兄長的話。” 紀昀笑了,正想摸摸她的頭,葉輕眉卻問道:“我想了想,能跟著兄長學斷案之術嗎?” “斷案?”紀昀詫異的問道,“你怎麼會對這個感興趣?” “不可以嗎?”葉輕眉期盼的望著她,紀昀遲疑了一下,心頭頓生了疑心,但看她滿麵天真之色,便道:“也不是不行,明日我要出門,等我回來後會讓你跟著老餘打下手,但學斷案之術免不了和屍體打交道,你可不要被嚇壞了。” “兄長要出公差?”葉輕眉道,“我也要和你一同去。” “不行,此去路途遙遠,我照顧不來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我可以陪著你斷案,還可以照顧你的衣食住行。” “我出公差從來不帶丫鬟,也不需要丫鬟。”紀昀笑了,葉輕眉賭氣轉身,嗔道:“哼,反正你笑我也好,不笑我也好,剛才你分明答應了我可以斷案,我定要插一腳!” 怕就怕的是她這句,紀昀現在笑不出來了,淡淡的道:“此事兇險,不是你小小年紀可以插手的事情,莫要強自出頭。” 葉輕眉回頭向她,大聲道:“那個南風也不比我大多少,為什麼她就可以插手?” 紀昀聽得正是啞口無言。葉輕眉年紀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對事情半懂不懂,說來惹人發噱,若追究起來,卻真沒法開口跟她解釋。紀昀隻管避而不答,淡然道:“叫什麼隨你所願。隻是南風比不得你,經驗比你多,這事不是玩笑打鬧,所以你不能插手,也不該插手。” 見她語氣嚴厲,葉輕眉驕縱的性子就發作了,道:“誰說我是玩笑打鬧來著!年紀小又怎樣,憑什麼我小,就立刻當我不是認真的!” 紀昀冷冷看她,也不說話。葉輕眉更是氣急,連珠炮般的道:“你是這樣,娘和姊姊也是這樣,說到什麼就是:你太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你們年紀大,經歷很多,知道很多,好了不起麼?我也會長大,你們明白的事我將來也肯定會明白!” 說到最後葉輕眉簡直是暴跳三尺,俏臉漲得通紅,一副如果她要再說什麼,就據理力爭到娣的模樣。 紀昀黑眼睛幽幽凝視她,沉聲道:“那試問你打算從何處插手,怎樣管?” 這話一出,葉輕眉登時無言以對,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雖有滿腔好奇義憤,卻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她就像竇敗了的小公雞般委頓下來,半晌才悶悶地怨道:“反正你們又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紀昀心中仞不住想笑,麵上卻毫無表情,道:“若我準你插手,須得約法三章。” 葉輕眉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眼中全是驚喜,趕忙點頭道:“你說真的?!” 紀昀悠然道:“第一,不可私自妄動,須得跟在我身邊。第二,若事態已至不該讓你深入的情形,必須離開。第三,不許仗著這個條件再得寸進尺。” 葉輕眉想了半天,道:“第二第三嘛……我答應了你們,可不準賴皮,隨便找個理由想打發我!” 紀昀點頭道:“我既答應了讓你插手,就絕不食言。” 葉輕眉喜出望外,俯下身在她麵頰上飛快的親了一下。紀昀一愣,她已歡快的跑進了房間裡。葉輕眉離開以後,紀昀才斂去笑容,注視著她的背影,目光幽深。葉輕眉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出現在她身邊,且不惜撒嬌弄癡,使盡手段也要跟著她去查案,她不得不生出疑心。 唇間泄出聲呻吟,紀昀終於真真正正頭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