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季秋時節,蕭瑟的秋風洗去了盛夏關中平原的酷暑,卻還是難以洗掉空氣中依稀可聞的血腥氣味。 往年這個時節本應當是收獲的日程,可如今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上,卻鮮能見幾家農戶賣力收割麥苗的身影,倒是若隱若現的幾處孤墳,幾具荒骨,似是無言的訴說著此地的淒涼。 算起來自晉室南遷迄今已經三十三年,少時還見過漢家旌旗的人,如今早已兩鬢斑白,也就隻有長安城外偶能拾得的幾片碎瓦還能依稀窺見當初漢家的繁盛。 然而命運卻絲毫不給飽受苦難的關中漢人以喘息,先是石虎盡發天下以攻涼燕,後又是梁犢席卷荼毒關中,送走了梁犢又迎來了更加貪鄙殘忍的樂平王石苞。 羯人的胡騎尤自嘶鳴,已經行將就木的羯趙帝國在咽氣之前卻還要死死的扼住這些可憐漢人的脖子,希冀著從他們身上榨出最後一點民脂民膏。 “郎君,家主說了今日概不見客的。”溫玉軟香的小手為楊翀整理好了係在腰間的革帶,身著翠綠色襦裙的侍女小心翼翼的說道,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的取來平巾幘,踮腳為楊翀仔細的帶上。 作為一個才十六歲的少年,八尺(漢尺)的身高確實顯的鶴立雞群了些。 侍女的發絲拂過楊翀的臉龐,依稀可以聞見些許皂莢的香味,然而這般香艷的場景卻絲毫不能引得正皺眉思索的少年分心,哪怕是美人溫熱如蘭的氣息已經直直撲在了他臉上卻還是不為所動。 倒非是楊翀有多不近女色,或是楊府的侍女姿色有多平庸,而是如此生死攸關的時候著實沒有一覽春光的興趣。 “謀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如此人物,豈能成就事業?”楊翀聽著侍女的提醒,低聲罵了一句。 一旁伺候的侍女聞聲不由得一哆嗦,楊翀罵的可不是別人,而是他的父親,也是弘農楊氏在京兆分家的家主,楊渠。 作為一個重生者,楊翀確實不明白為什麼會攤上了這麼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爹。 按理說,弘農楊氏在沒衰落之前也是天下一等一的世家,三楊亂政後,雖然備受打擊,但門風尚存,可楊渠似乎絲毫先輩的風骨都沒能繼承到。 楊渠的出身並不簡單,往前追溯其祖上是有著關西孔子之稱的楊震的長子楊牧,真細算起來稱的上是弘農楊氏的長房,祖父楊亮因護送漢獻帝有功被拜為陽城亭候,雖然自其父楊孕一代開始便沒落了下來,卻也是因為這個衰落才僥幸躲開了西晉末年的政治傾軋。 很快侍女便為楊翀整理好了冠帶,旋即兩個侍女便抬著一麵拋光的銅鏡上前,讓楊翀得以仔細端詳自己的儀貌。 所謂魏晉風流,外貌便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雖然中原久陷胡氛,但這種靡靡之風絲毫不減,甚至轉過來還影響了胡人。 楊翀其實長得不算俊美,但被侍女抹上了亂七八糟的朱砂和胭脂後便也勉強夠的上英俊的門檻,看著銅鏡之中,頭戴平巾幘,身著赤色兩襠,腰懸環首寶刀,穿著素紗合襠褲的少年,楊翀一邊整理著儀容,一邊不由得有些發神。 一年前,他還是一名21世紀在邊境執勤的邊防士兵,在一次邊境沖突中不幸犧牲,卻不想一睜眼就來到了這個時代。 楊翀對魏晉南北朝不算是特別熟稔,隻依稀記得幾個出名的人名,當然,這些都不要緊,既然來到了這個胡馬倥傯的年代,但凡是熱血男兒都曉得該做什麼。 遙想當年晉明帝的哀嘆:“舉頭見日,不見長安”,而今日長安就在眼前,楊翀如何能夠不手提三尺長劍去收復這座記載著漢民族榮光的城池? 對於楊翀是幸運的,如今就是收復長安,蕩平關中,乃至一舉光復中原的絕好時機。 今年也就是太寧元年四月,羯趙皇帝石虎駕崩,整個羯趙便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儲位之爭已經初見端倪,各方勢力的目光都盯住了鄴都,關中反而空虛了起來。 駐紮長安的樂平王石苞又是個十足的蠢貨,當初梁犢起義,樂平王石苞與之交戰,一戰就送光了整個羯趙的關中精銳,最後還是病重的石虎動用了氐羌的軍隊才堪堪鎮壓了下去。 如今這個廢物不僅沒有鎮守關中的打算,反而還想率部東行,加入鄴都的吃雞大賽。 為了爭奪帝位,石苞在長安橫征暴斂,不僅惹的長安百姓天怒人怨,便是連著素來以身段柔軟著稱的漢族門閥都忍無可忍,石苞為了籌措軍資居然將手伸向了這些門閥的塢堡之中,如此一來,就是連楊渠這種素來以“溫和”著稱的人都無法忍受了。 八月,關中士族秘密聯絡晉廷,不僅奉上了石苞即將東去的情報,還向東晉朝廷提供整個關中地區的布防圖,晉廷的反應也很迅速當即便令安西將軍司馬勛督梁州軍務籌備北伐,儼然有一舉收復關隴之勢。 這其中便有楊翀的積極斡旋,弘農楊氏的招牌還是相當好用,加上楊渠這些年廣置產業,幾番聯絡下來,一張反羯的大網已經悄然成形。 為保萬無一失,楊翀甚至還派人西去涼國,與涼主張重華密約一旦起事,涼軍便東進以為奧援。 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時候,楊渠又猶豫了,起事究竟風險太大,羯趙雖然風雨飄搖,但卻沒人能夠說的清楚其究竟會不會轟然坍塌,石虎的兇名至今還讓關中豪族心有戚戚。 在這個節骨眼上,石苞又突然對楊渠釋放了善意,許是看重了弘農楊氏的影響力,石苞也迫切的需要有人在他東進爭奪帝位之時穩固整個關中的後方,而楊渠顯然就是個不錯的選擇,石苞的價碼很高,先拜為雍州刺史,若是能成功便以楊渠為三公。 這樣豐厚的報酬讓楊渠大為意動,於是響應北伐的事情就立即擱置了下來,不僅如此,楊渠還派人將晉廷的使者秘密扣押了起來,顯然是打算一旦接受石苞的條件就將晉使殺掉作為投名狀。 這般昧於大勢的父親讓楊翀瞠目結舌,雖然這一年楊翀已經充分適應了這個時期這些所謂的門閥士族的靈活底線,什麼民族大義,民生疾苦,對於他們無足輕重,隻要能讓家族往上攀登,讓自己的官位坐的更高,就沒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出賣的。 當初梁犢起事,關中也是應者如雲,歸根結底是因為石虎排斥漢人士族,等到梁犢勢微,羯趙再稍加懷柔,這些勢力立馬又搖身一變成了忠於王事的忠臣。 可是讓楊翀沒想到的是,你可以沒道德,但總不能沒腦子吧?石苞是個什麼廢物貨色,你去投資他? 別說石苞了,就石虎這幾個兒子,有哪一個是蒲洪、姚弋仲、石閔、段龕這些人的對手?羯趙這艘破船是個人都看的出來要沉了,還上趕著往上麵站呢? 想到這裡,楊翀不由得心中又窩火了幾分,腳步也不自覺快了一些,他一定要當麵向楊渠說清楚這其中的利害,不然萬一楊渠腦子一熱把晉使砍了,那一切都完了! 還沒走到內室,就已經聽到楊渠在跟其繼室王氏講話的聲音。 王氏是楊渠的續弦,楊翀的生母杜氏早卒,楊渠便娶了京兆王氏的女兒為妻,王氏肚皮也算爭氣,陸續為楊渠生下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最年長的楊鉉隻比楊翀小了兩歲而已。 “等此番樂平王成事,某必為鉉兒求個封侯,到時候一門兩候,我楊氏長房便可力壓他支。”楊渠的語調中壓抑著興奮,很顯然在他看來這件事已經是板上釘釘,而且對石苞能夠成事是絲毫不懷疑。 “夫君此話當真?”王氏也壓抑著語氣中的興奮,快聲問道,仿佛生怕楊渠反悔一般。 “自是當真,鉉兒最是類我。”楊渠拍著胸脯保證道,他喜愛楊鉉不是什麼新聞,楊鉉長得俊逸動人,年十二便以姿容名動長安,這讓楊渠頗引為自豪。 “那翀兒如何?他畢竟才是嫡長”王氏試探著問道。 若是論嫡庶,那楊翀定然是嫡長,按照世家的規矩,素來重嫡長,楊渠為楊鉉求候位,那就意味著將楊翀的繼承權給摘掉了,這對王氏來說自然是意外之喜,但王氏究竟出身豪門,這些規矩還是懂的,自然有些不放心。 “哼!”聽到楊翀的名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楊渠冷哼一聲,似是極為不屑,輕蔑的說道:“此子雖是嫡長,但其母出身商戶,哪裡能跟夫人相提並論?況且子不類父,安能以大事相托?” 聽到此話,楊翀的臉瞬間陰了下去,他本身就是重生之人,對楊渠談不上什麼父子之情,但原主的記憶他都是繼承了的。 楊渠口中卑賤的杜氏,恰恰就是在其最落魄的時候嫁給了他,杜氏雖然不是高門顯貴,但卻富甲一方,楊渠就是靠著杜氏的財力才勉強振作了家業。 卻不想楊氏稍有起色,楊渠就百般嫌棄杜氏的出身,一來二去之下,杜氏憂鬱成疾,生下楊翀後不久也就撒手人寰了,楊翀也由於生母的原因不得楊渠的寵愛,不過自從去年過後,楊翀表現出了出色的才乾,也倒是讓楊渠不得不頗為倚重。 “父親既然定好要響應晉廷,緣何又出爾反爾?” 突兀的聲音打斷了楊渠的豪言壯語,將楊渠和王氏都嚇了一跳,齊齊看向了楊翀,楊翀快步走了進來,麵露不忿之色直接出言質問道。 被搶斷自然是讓楊渠丟了麵子,尤其是被最不喜的兒子搶斷更加讓他難堪,霎時間楊渠的臉就漲成了紅色,指著楊翀慍怒道:“不加通稟,肆意擅闖,這般沒有體統,不知我是汝父嗎?” 楊翀聞言並不慌亂,隻是拱手做禮,盯著楊渠,正色說道:“翀雖年幼,卻也知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父親執意為石苞展草,猶如當年李斯之效胡亥,異日欲掣黃犬共獵而不可得,兒既不能獨免,當隻能死諫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