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裡醒來。 小床舊簾,老桌破凳,油燈忘摘的罩子已被用的發黑,墻上掛著和房間格格不入的字畫。 李拾歡回憶著李拾歡的生活。 記憶裡,其父半生窩囊,好喝窮酒,好逗窮趣,不乾窮工,死於窮中。 但最奇跡的是,他居然是李拾歡的父親,他居然是李拾歡母親,杜蘭璿的相公。 死得太早,李拾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他的模樣,隻記得那是張蒼老的臉。 李拾歡八歲前住在天水街附近的村子裡,窮山惡水出刁民,李拾歡懂事後沒少聽惡言惡語。 孩童就是這樣,喜歡把戳脊梁骨的話當麵講,然後用譏笑將對被嘲笑者的傷害傷到最深。 所幸李拾歡學壞學的早,天水街缺錢缺物就是不缺流氓教人不學好。 王四首次見李拾歡時還很年輕,彼時青年拿著兒童被群毆掉的乳牙說道:“下次再掉這顆牙,吃不了肉嘍。” 天水街大害的苗頭終於等來微雨。 一天學開窗,兩天會撬鎖,二十六天學身法,三個月裡五十次一氣化三清,實踐求真知。 而後某天,王四老母回鄉探親,王四同行,去返七日,再歸天水街,王四先到鹵煮店吃酒找朋友聊天。 “王四,你不在這幾天咱這不得了可,你是不知道...” 朋友對王四講道,七天失火十四起,每戶家庭間毫無聯係,其中,最嚴重的盡數成灰,最輕的,地窖裡囤積的糧食傾數燒毀。 “接二連三能都是失火啊,捕快們在咱這再不願管,也不能這麼糊弄咱們吧。”王四喝口酒說道。 “不願管?第一家燒的就是惠水街的捕頭家,他十歲孩子都燒死了,雖說後麵燒的是咱這窮地兒的房子,那捕快們可是忙前忙後,沒見怠慢。” “那怎樣,有什麼兇手的消息?”王四給蹭酒的朋友把酒滿上。 “物證,沒有撬鎖開窗痕跡,人證,沒見過嫌疑人員轉悠,那就是失火案,失火案你逮捕誰,逮捕老天爺?老板娘,再來一盅酒,記王四頭上。” “見了鬼了,真是見了鬼了。” “可惜捕頭家那小男孩,唇紅齒白相貌英俊,聽說他姥姥在他幾月大的時候就去求了塊玉佩,讓他日夜不離身,就為平平安安。” “那孩子好來咱這玩,咱這的混子認他玉佩不惹,小孩學大人,也認他這玉佩找他當大哥,跟他伺候點錢花。” 嗯? “玉佩?”王四疑惑道。 “對啊。” “小紫葫蘆墜個紅穗兒?” “可不,你見過他?” 隻聽聲清脆,瓷碗從王四手裡掉下,在地上摔個七七八八。 王四想起來和李拾歡相見的時候。 乳牙。 牙掉下來之後,被王四撿起來,牙掉下來之前,李拾歡被幾個孩子按在墻邊,捕頭兒子攥緊拳頭。 但李拾歡記不起來李拾歡的秘密,在李拾歡想起的場景裡,王四教了自己很沒道德的偷盜,然後在自己身邊絮叨了一整年的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 怪不得古代出盜聖,教育這塊兒還真是出乎所料。李拾歡不明所以的想道。 下床,身上是件乾凈衣服,李拾歡走到畫旁瞧瞧畫,算是上乘的贗品,真跡大概能賣幾十萬兩銀子。 哦,對了,這是喬遷之禮。 這棟房子是自己幾年辛勞苦作傾盡所有買下的,自半年前李拾歡和自己母親搬到惠水街,再往後親姨杜蘭茜搬到這裡,在近處辦起餛飩攤,杜蘭茜天天想讓李拾歡改邪歸正,學自己獨家廚藝,可惜不得浪子回頭。 畫是自己那幫姐姐們送的,喬遷之日,胭脂香味溢滿簷下,杜蘭茜給大家做的餛飩吃,就是時不時的會狠瞪自己一眼。 唉,長輩。 李拾歡忽然發現,自己腦海裡,完全沒有母親的身影。 她不是一直陪著我嗎。 杜蘭璿呢。 “醒啦,秦家父子把你背回來的,他們說你不知道為什麼跳河了,”杜蘭璿在門口慌張的把散發別到耳朵上又說道,“衣服和鞋都洗了,你好好休息,晚上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這就是我的母親。 她沒有年輕的時候那麼美了,雙手粗糙許多,越來越多的白發雜在她的黑發裡,傷心難過或許能藏住,但一眼就能看到的,是無法收起來的衰老。 “媽。” “我今天差點死了。” 李拾歡對這個稱呼陌生的像從未觸摸過的戈壁荒石,可感情卻熱烈的像六月夏日,話沒說完就軟了舌頭。 杜蘭璿一怔,說不出話。 她更習慣,喂,哎,那誰,這種叫法來叫她。 對於杜蘭璿來說,李拾歡是自己的孩子,也是個獨立神秘,讓自己害怕的人。 最溫暖的時光是,在補丁打滿的床褥上,自己逗著兒子笑,兒子那時很喜歡笑。 在此之前,天水街最像好男兒的負心漢把自己拋棄,人間蒸發。 可自己已有身孕。 杜父愁的粒米難進,找來自己年幼時過繼給鄰居家的兄弟商議此事,兩人在屋裡敲了一夜的煙桿子,到最後,老頭對杜父說,嫁給我吧,我照顧她。 孩子生下來,偏瘦,幸好,像杜蘭璿。 老頭抱著孩子,喜笑顏開,對杜蘭璿說道:“侄女,兒子,你兒子。” “也是你兒子。”杜蘭璿說道。 “我,我...” 老淚縱橫。 此時似乎,勉強擋住生活的陰雨。 可惜,好景不長。 老頭一輩子好吃懶做,老來為養子嗣,忙工掙錢,體力弱眼睛花,領錢都被工頭嫌棄,但老頭頂住了,有錢就行。 但老頭頂不住歲月摧殘,某天太熱了,中午樹蔭裡男人們乘涼吃飯,老頭喝了口水,睡過去就沒醒來。 在天水街茍延殘喘的人們都會欺負人,明裡暗裡都擅長,話裡話外都是功夫。 杜蘭璿在路上走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開始抬不起腦袋。 而李拾歡在不知不覺間跟自己疏離起來,什麼也不說,對自己也什麼都不關心。 杜蘭茜聽見婦女們嚼舌頭根子會狠狠地罵回去,撕起頭發來也毫不手軟,可回到家裡就會跟姐姐抹起眼淚。 她不能跟自己妹妹哭,自己必須是堅強的,不然自己潑辣半生的妹妹也會變得軟弱。 杜蘭璿從一個有著許多小毛病的愛哭鼻子的小女孩,變成個沒有脾氣,沒有想法,怯懦處事的卑微之人。 從天水街搬離那天,杜蘭璿以為自己不會再如此下去,可來到惠水街,街坊熱情,過去隱淡,自己還是這個樣子。 沒法改變,隻能迎合著眾人,躲避著眾人,就這樣活下去。 直到李拾歡哭泣在自己麵前。 忽然間,那些漠視,那些懦弱,那些逃避,他們堆積起來的高山崩塌入海。 她不能虛假的講好話,也不能假裝忙碌的躲避,因為,這是自己孩子啊。 他是自己掉下來的肉啊。 杜蘭璿走過去,擦去李拾歡憋不住的淚水。 “兒子啊,沒事,不是回到媽身邊了嗎。” 李拾歡很醜陋的哭了起來,杜蘭璿不知道李拾歡落水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就是心疼,眼淚也不爭氣的流著。 兩人坐到桌邊,李拾歡伏下臉嗚嗚哭著,杜蘭璿一隻手緊握著李拾歡,另一隻手撫著兒子的頭發,一下又一下。 兩個人的脆弱貼到了一起。 不易難有頭。 可是我們還相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