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向北,一百七十公裡。 這是個山穀,草木蓁蓁。平日裡此處幽寂悄愴,隻不時地浮起些許鳥啼,獸鳴,以及風捎著枯葉、打著旋掃過山林峰巖的嗚嗚聲。 從未有人類能夠踏足此地。 但有一天,這個世外桃源意外地撞見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霧,無邊無際、如雲似水的黑紅的霧。 它們是掠奪者,是毀滅者,是鳩占鵲巢的強盜。 甫一撕開隔絕山穀的屏障,它便們淌進了穀底,如浪濤般地在山穀中翻騰,奔湧,向上遮蔽天空、掩蓋日月星辰,向下侵染大地,腐蝕花草樹木…… 於是綠葉腐黃,百草枯萎,飛禽走獸驚惶地掠出巢穴,可一經霧氣沾染,剎那間就化為白骨。 山穀真正與世隔絕了。 外界無人發現,過往那個墨綠穀地,如今是吊詭的黑紅色——好像一缸摻進了鮮血的墨水,深邃,古怪,還夾雜一二縷歇斯底裡的瘋狂的雜亂。 再仔細些看。 此地竟神似一隻培養皿——參差山頭組成的培養基上隻有一朵“菌落”,它尚未失活,半透明的邊沿仍在滋生,在蠕動,如同某種軟體生物,蠶食著更遠處的土地…… 不多時,霧氣完全合攏。 仿佛被某隻巨獸啃了一口,此地全然消失在地平線上,由是世界從此缺了一角。 霧氣載沉載浮,最深處有朦朧的廓落若隱若現。 它們在孕育更深層次的邪惡,隻是整個世界無人知曉。 …… 一座名為蘇的城市。 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 太陽和煕,萬裡無雲,蔚藍的天透著抹淡淡的黃,秋風被曬得微微有些暖意,“嗖嗖”拂掃著街道。 大街盡頭,銜接無數小巷。 某個巷口,一棵老樹拔地而起,虯龍盤古根,樹乾蒼勁,須葉參差披拂,蔭了半條街。 樹下有老人搖著扇子曬太陽。 “秋深了……涼快些哩……” 咧開僅剩幾顆牙的嘴巴,咕噥著,老人抬頭,渾濁的眼珠忽而在遙遠的天際線上,捕捉到一抹濃鬱的黑。 他瞇瞇眼,不知所雲地呢喃兩句。 片刻,披著滿身樹影,又睡過去了。 眨眼間,落日銜山。 婆娑的樹影早已斜了半邊,撒在街角的電線桿下,攀著巷頭的候車亭,忽有忽無。 打了一下午盹的老人悠悠睜開眼,打個哈欠,拍落罩著臉的蒲扇。他身上空蕩蕩,樹影已對他失去興趣。 風起,調皮孩子似的牽住老人稀疏的白發,玩啊,鬧啊,迫著老人將頭抬起。睡久了,他脖子有些僵硬。一直抬頭,一直“哢哢哢”響個不停。 某個時刻,“哢哢”聲停住了。 老頭的眼睛也全部睜開,一副不同於往日的景色,赫然映在他那雙渾濁的眼瞳上—— “這,天,咋怎麼黑哩?霧……是霧哈?” “呼——” 風越來越大,徑直吹散了老頭的呢喃聲。 一地落葉,在勁風之中化作粉屑…… 那應該是五點五十分。 全世界的天都黑了,不,不是黑,是黑“紅”。 天穹下夜燈無數,若明若熄。枯黃飛蛾迎風蹁躚。晚歸的燕張著尾翼,在黑與紅之間穿梭,繪出道道綺麗的軌跡,它們有那樣鋒銳的尾翼,可惜沒能切開那層黑色幕布,反而粘上一二點墨水似的凝結的霧——如同觸及硫酸,它們的尾羽迅速腐爛起來。 不久後,悲鳴響徹長空,但轉瞬即逝。 此時此刻,在城市,在鄉村,在山地、曠野、海島——所有理智尚存、意識尚在的人類,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天。 有飛機轟鳴著升起,斯須後在滲人的嘶鳴聲中人間蒸發。各城市最高的建築頂部被安上探照燈,光束如通天的劍,直入雲霄,又如沉進汪洋的鹽,日出冰消。 防空炮,對空導彈,激光,一樣樣射入霧中,最終無不是石沉大海。 於是滅世論再次甚囂塵上。 直到三個月以後,各地亂象才逐漸平靜。 雖然太陽仍未露麵,但他們發現自己還活著。沒有哥斯拉出現,也沒有矽基生物從大洋底部鉆出來,更不見百鬼夜行,靈氣復蘇。 一切都是那麼平淡,除了沒有太陽。 人們還有工作,學生還得刷題,成年人有房貸、車貸沒還完,小孩有期中期末沒考完。 生活依舊枯燥,隻是北方的居民添多了幾件秋衣。 夜更黑,晝未明。 普通人照舊吃喝拉撒睡,將諸如太陽消失的難題交給學者們處理。 然後,浩劫降臨。 那是幾近立冬的一個夜晚。 那夜蘇市警鐘長鳴,摻不進半點風聲。 無數美夢破璧毀珪。嬰兒啼哭,大人忘語。飛蛾折翼,稀稀落落鋪滿一地。 警笛與哭喊紛起紛落。有人跑出家門,被紅光灑滿一身,他下意識抬頭,瞇著眼,雙瞳倒映出滿天猩紅。 “變……變天了……” “天怎麼這麼紅?” 一夜過後,世界陷入死寂,無數夜燈在死寂中殄熄,宣告人類踏出第五紀元的最後一片藩籬。 世界,永遠告別了昨日。 黑紅的霧鋪天蓋地,火山灰一般,將世界掩埋,塵封…… 隨後,無數不知該叫做“鬼”還是“獸”的東西,從大霧深處蜂擁而出。它們因混亂而生,嗜血且瘋狂,體型有的與常人無異,有的如一座移動的摩天大樓,舉手抬足間,大地崩陷,樓閣坍塌,山體皸裂。 或有放大無數倍的烏龜,背負比山嶽還高出半角的殼,從海的一邊,步入海的另一邊——此後兩岸之間,多了一條貫通東西的峽穀。 有身披黑羽、頸生九頭的巨禽,吞吐著褐色的火,撲打烈焰熊熊的翅膀,長鳴飛掠而過,身後搖曳著長達百米的尾羽。奇怪的是,它渾身火光卻未能照亮天空,而是在霧靄的攏蓋、朦朧中,變得愈發詭譎,與蒼穹水乳交融,幾近合而為一。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它們是霧的造物,誕生於詭譎的血霧深處,身上覆滿硬度遠超金剛石的鱗甲或角質層。無論亞音速子彈、爆破彈亦或是穿甲彈,除了給它們帶去近乎針紮的傷勢,竟無法徹底擊穿它們的“皮膚”,較之它們如山的體格,簡直九牛一毛。 導彈如雨傾瀉,非但無法撼動它們分毫,反而激起它們的兇性,撕毀了某些存在最後的意識…… 曾何幾時,蘇城生靈塗炭。 滿城繁華成了往日的黃花,衰萎,飄零,最後落進爛泥裡,遭獸蹄碾碎,化作塵埃。 昔日車水馬龍的大街小巷,如今成為鬼蜮。 遍地是鮮血,碎石,玻璃,鋼筋以及被撕碎了的一切雜物,包括人的軀體…… 數月之內,人類的生存空間急劇縮水。 它們無處不在,無聲不知,無孔不入,無物不覺。人類在它們眼裡,是最鮮美的口糧——因此五分之四的人類,或直接或間接,葬身它們的爪牙之下。 餘下幸運兒或藏身老林,或深入地底。即使它們鋪天蓋地而來,卻仍有幾個犄角旮旯,能夠逃過這些惡鬼的魔爪。幸運兒們便茍活在這些角落裡,沒日沒夜地驚懼、崩潰,乃至癲狂般祈求著各自所信仰之神明的救贖。 但令所有人絕望的是,神並沒有降臨人間。 於是世界人口再次斷崖式減少。 直到一位自稱“先知”的男人,在廢墟中豎起紅旗。 “站著死,”他說 他在絕望之中,向恒古一位名叫“禹”的王者,借到了足以撼動大地的偉力。 “向亙古借力,以期渺茫未來!” 他呼喊著,將自身的力量,分散交給麾下的幸存者。 先知稱這種力量為“源”。 擁有“源”者超脫凡人,他們身負不可言喻的力量,能與霧中惡獸搏鬥,能調動天地間玄之又玄的“氣”——他們稱之為“靈”(即後世所謂“靈力”者)。 後世學者給擁有最初“源”的數十位戰士,冠以“初始者”的稱謂。還有吟遊詩人以他們作主角,譜寫了無數膾炙人口的英雄史詩。 初始者們憑借血肉之軀,將霧中惡獸驅出人類國度,消弭黑霧,開拓出一個又一個幸存者聚集地。 他們把得自先王的知識,傳授給手無寸鐵的幸存者們,教導他們建設結界,製造“儀象”,構建“祭地”,設置“長生坊”,開發蒸汽武器用以抵禦惡獸。 人類的前路,似乎重見光明。 但好景不長…… 大霧深處,誕生了更強大的惡獸。 沒人能準確描述它們的形象,包括初始者們。這些新生的惡獸——說是“獸”,但在人類眼裡,它們更與傳說中的“鬼”相差無幾。 它們具有類人的體態,直立行走,分上下肢。 初始者甫一靠近它們,戰鬥打響…… 而後所有人都發現,它們幾乎是不死的! 換句話說,它們的生命力強得令人發指——沒有理智,不懼疼痛,不畏死亡,仿佛隻為殺戮與毀滅而生。 初始者開始出現傷亡。 人類花費數十年,好不容易鞏固起來的邊境,再一次萎縮、殘缺。 城與城,營地與營地間,再無法接壤,更不必說連成一片。 像是漂泊海上的孤舟,各營地重新陷入惡獸的包圍,隻依靠結界與蒸汽武器自衛,人類再度墮入絕境,茍活,顫抖,瘋狂,過著生在今天,死於明天的日子…… 但華夏大地上的紅旗歷來是難以折斷的。 一個“先知”倒下,千千萬萬個“先知”誕生。 前有公輸改結界,後有墨公造祭地…… 第一條延伸脈絡出現,狂風傾起,蕩盡人間惡濁…… 接下來是第二條,第三條…… 人類使火焰臣服,攝雷霆為己所用…… 大河在他們手中奔騰,參天之樹遵他們旨意而勃生…… 他們抬手為雲,覆手成雨…… 風雪親吻他們的手腕…… 他們搬山填海…… 人類文明的火光,再度從黑暗中迸發。 當他們以為人類將重歸食物鏈最頂端時,六道恢宏無邊的身影,自混沌深處駕臨世間。 祂們自稱“舊日之大君”,是誕生於混沌的王者,掌控著世界最古老且可畏的秘辛。 麵對祂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人類究竟何去何從? 毀滅,還是生存——這是個問題。 ………… 正如一麵鏡子,鏡子裡是一個世界,鏡子外同樣有一個世界。 鏡子外仍是午後。 一個青年坐在簷下,借著溫煦的陽光,翻開手裡捧著的古書。 這本書歷史實在太過悠久——他掀開扉頁,隻看見模糊不清的幾點墨痕。蒼黃書頁如乾枯的蝶翼,青年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撚著它,生怕將其撕毀,廢了這本價格不菲的古籍。 略過扉頁上的墨痕,他把目光投向書頁角落。 有一行娟秀小字緊密蜷縮在那個角落,似乎是前朝人士的注釋,青年輕聲呢喃出它們的大意: “混沌,乃世之原初……” “朗誦此書者,得見原初……” “昔日之君已為腐朽……新世的王者當臨亂世……” “持此書者,如執王權!” 話音未落,風已起,枯葉隨之飄零。 剎那間雷聲大作,太陽晦暗,蟲雀驚啼…… 然而作為吟哦者的青年卻恍若未聞。 在他那聲“如執王權”的尾音當中,一扇門扉悄然洞開。 門裡黑得深邃。 青年恰好背對著它。 黑暗從門內滲進現界,浸染粒粒浮塵,悄無聲息地包裹住青年。 一切異象轉瞬即逝。 原地卻再也不見青年的蹤影。 唯有某個祈禱者的囈語飄蕩風中:“聖哉,持有此書,如執王權……” “生於混沌,死於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