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混沌,死於混沌……” 也許在沉淪的前一刻,夏以能徹底領悟這八個字的含義,洞悉火焰的真諦、長城的守望,回憶起夢中神女蹁躚於太陽之下的舞姿,以及響徹虛空深處的謳歌…… 但在此之前,床上沉睡的少年睜開眼,腦海裡源自前夜夢中的囈語聲回響不斷:“生於混沌,死於混沌。” 此刻他並不通曉這句箴言的蘊意,更不明白它為什麼會接連幾天出現在自己的幻夢裡。 夏以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倒黴過——隻是淘到一本舊書,讀了幾字扉頁,就莫名其妙被折騰到這個世界。 降臨伊始他便開始做夢,至今尚未停止。 他還記得—— 第一天夢裡全都是是霧。 第二天他在霧裡看見烈火熊熊。 第三天整個夢境被璀璨的光芒所充盈。 第四天…… 第五天…… ………… 直到第十一天夏以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蔚藍色天花板與吊扇,而是古樸的木梁、雕花的窗框,以及沿著窗隙滲進屋子的熹微的陽光,那時他才明白——他已成了夢中人…… 少年將目光移向窗外。 透過晶瑩的窗玻璃,他能看見一角蔚藍的天。 天空乾凈得有些虛假。幾縷雲靄被太陽染成金黃,慢慢占據少年的視野,它們在藍色畫布的中央恣意蔓延,與蒼空相輝相映,構成一副絕美的油畫。 陽光仿佛畫框裡濺出來的油墨,無聲灑在夏以身上,卻無法給予他絲毫暖意。 陽光,藍天,白雲——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實際上,這派美好景象的確是虛構的。 一切都是假的。 兩百年前的一場浩劫,早已致使世界千瘡百孔。 遭歷災厄後的世界充斥死亡、毀滅與混亂。隻需耐心等到“日落”,常世瘡痍的真正麵貌就會撕裂虛構的天穹,盡顯於世人眼前,那時群星隱曜、金烏墜滅的天空,將是無數幸存者噩夢的源泉。 夏以腦海裡的聲音終於散去,虛偽的藍天在他眼中無限放大,最終形成支離破碎的記憶—— 記憶裡有兩百年前遮天蔽日的大霧,有數不清的蚯蚓般蠕動的文字,有焚身在火海中的纖秀身影,還有無邊無際的焦黃大地與屹立於地平線盡頭的扭曲雕像…… 他想起自己是夏以,又不是夏以。 “夏以”的麵孔在光影中反復浮現、湮滅,“他”的口唇開合,似乎在咆哮,卻又無法發出聲音。 後來少年讀懂了他的口型。 他說:找到他! “找到他!!!!” 夏以似乎聽見一聲嘶吼。 緊跟著一陣雷鳴驟起,驚碎了少年的思緒。 “轟隆隆隆——” 夏以的身體像是裝了彈簧似的彈起,扭頭望出窗外,隻看見一輛紺碧的馬車卷塵馳過,隨即不遠處的木板大道被包銅輪轂碾壓出又一陣雷鳴般的響聲。 他木然目送馬車漸行漸遠。 與此同時,房門被推開,發出“吱嘎”的輕響。 “阿以,又做噩夢了嗎?” 冷冽如清泉的聲音似是喚回了少年的魂魄,他收回目光,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床邊的倩麗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像雪蓮似的挺立在他麵前,亭亭凈植。她隻是站著,不需多餘姿態,就讓少年感覺陽光都晦暗了,塵埃也飛揚著繞過她的身體,好似擔心玷汙到如瀑的黑發。她身上的香味如蘭似菊,稍微靠近點,香氣便似點點墨梅,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裡肆意綻放,沁人心扉。 看著她如同玉刻的精致麵容,以及眉眼間散不盡的愁色,夏以嘴唇徒勞地磕碰,卻硬是擠不出半個字。 女孩對他的木訥習以為常,隻是幫他將被子蓋好,輕聲叮囑道:“現在深秋了,天氣有點冷,被子不蓋好會著涼的。” 夏以順從地躺下。 女孩又將手撫上他的額頭,感覺了一會溫度,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道:“溫度降了許多,不過還是有點燙,我等會給你拿點蜜糖水,你要乖乖喝藥哦。” 藥? 夏以眼睛眨了眨,問她:“洵雪……姐,我睡了多久?” 南洵雪見他願意說話了,心弦略微放鬆,麵上帶起一抹笑意,答道:“你從昨天早上開始,一直發燒,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過現在好多了,你還要繼續睡會嗎?” “我……” 夏以正欲接話,一陣“咕嚕嚕”悶響強行掐斷他的聲線。 他尷尬地望了一眼南洵雪。 女孩噗嗤輕笑一聲,起身往外走,片刻端來一碗菜粥,“我就知道你醒來會餓,又擔心你空腹太久吃不下飯,所以煮了一些玉菜粥,趁熱喝吧。” 夏以點點頭,剛想伸手接碗,卻被她用眼神製止了。 “別動,我來喂你。” 她舀起一勺粥,吹散熱氣,不由分說地喂到夏以嘴邊。 少年無奈,隻好張嘴任她喂食。 將菜粥細嚼慢咽,夏以眼神一亮。 他沒想到眼前女孩不僅貌美,廚藝也不啻於顏值。 一勺接著一勺,他吃得很快,碗也很快就空了。 夏以狼吞虎咽吃完粥,有些意猶未盡,但南洵雪不允許他一時吃太多。 他並不想吝嗇贊美,但突然想起前身與南洵雪的交往方式,到嘴邊的話就又咽了回去,隻剩一句“很好喝,謝謝”。 縱使如此,南洵雪依舊心滿意足,她微笑著幫他擦乾凈嘴,洗碗去了。 離開時還不忘帶上門。 發覺她的動作明顯輕鬆且雀躍許多,夏以笑著搖了搖頭,旋即再度閉眸,心神隨意識的指引下沉。 腦海中,不知源於何處的謳歌悠悠響起。 “聖哉,吾王……” 重新睜開眼。 少年視野裡已不再是那間溫馨的臥室。 此處是一個黑暗的世界。 八顆腐朽的星球倒映在他的視網膜上,此外虛空無盡,唯有天邊一縷微光時隱時現,那是他往來的出口。 這八顆星球正是促使他發燒昏迷的元兇,夢告訴他,它們應當被稱為“神種”。 當今常世諸神已經隕落了千萬年,這是真神最後的種子,也是神跡的種子,它們儲納著神明殘留的偉力。 夏以並不清楚七顆“神種”的由來,但若無意外,它們將是他未來在這個混亂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錢。 他伸出手指,觸及左邊第一顆“神種”。 “嗤——” 剎那之間,星球上顯現無數噴發的火山,地動山搖,海量巖漿從星核深處噴湧而出,撕碎地殼,掙裂巖層,吞吐著令夏以靈魂灼痛的熱浪,使這顆神種淪入無垠火海之中。 它似乎化身為太陽了。 四處噴濺的火光構成它不滅的冠冕,將周遭虛空燒灼出點點空無。 它如一位永恒的王,從長眠中蘇醒,磅礴的焰光照見世間一切罪惡,無岸的業火焚盡萬千妖邪。 其餘七顆星球都被染上赤紅的色澤。 這是一位古神的贐遺。 這是“焱”之脈絡真正的偉力…… 然而夏以並不滿足於此。 他的另一隻手抬起,觸向離“焱之神種”最近的那顆星球。 指腹甫一觸及它。 漫天火光便有了對手—— 隻見那顆星球上叢雲散盡,裸露出皸裂焦黃的大地。 蹐駁的連綿山脈蜿蜒斷裂, 綿桓大地之上的乾枯河床犬牙差互, 死寂的河穀染滿灼痕, 高山傾斜,如同被共工觸斷的天柱…… 緊接著雷鳴驟響,不再是馬車滾輪聲音那樣小打小鬧。 虛空中仿佛有古神投來目光,於是雷霆從天而降,如同滅世的蓮花開放,繼而又合攏花瓣,將崩裂的星球包裹。 此乃“雷”之浩瀚。 紫色,白色,紅色,藍色…… 變化的電芒近乎吞沒“焱之神種”投來的火光。 但在焱種不甘示弱再度勃發的星火中,二者聲勢終究相持不下,歸於平衡。 雷與火, 它們是夏以降臨這個世界後,最先掌握的偉力。 它們為少年開啟了兩條登神之路。 “脈絡”——這是常世學者對它們的尊稱。 上古遺跡記載中,這也是亙古神明們予以它們的真名。 滅世浩劫之後,幸存的人類正是憑借它們,才有了與“亂”抗衡的力量,在混沌中開辟一片又一片凈土。 而今,夏以也獲得這種偉力,盡管是最微弱的火苗。 但他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況且夢也暗示他,他所擁有的能力,似乎與常人不同。 正在少年心神浮沉時,外界東隅已逝。 期間南洵雪曾來探望,但幾次都看到夏以閉著眼,以為他睡著了,就沒再打擾。 她提著一個袋子,沿鵝卵石小徑往外走。 一直走出宅院區。 她要去商業區買些東西。 小鎮商業區裡有南北兩個集市。北市專賣生活用具,多是外來行商,南市則齊聚吃喝玩樂,分工明確。 此時黃昏未深,南市應當還有店鋪開著,她要買多點夏以喜歡吃的玉菜。 自從夏叔叔失蹤,阿以已經很久沒吃得這麼香了,她想,一定要給阿以做多一點他喜歡吃的。 路過的幾戶家人都關緊門窗,隻留些許縫隙,從中散出裊裊霧靄。附近空氣充滿迦南香的味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概是因為臨近盂蘭節,鎮裡的居民燒香燒得比平時更濃,也更早。 鱗次櫛比的樓房後,一條溪流無聲洄湧,溪水一看就是經過了結界的凈化,清洌可鑒,隻是溪下無魚,隻有一顆顆渾圓的卵石。 溪邊有婦人接水淘米洗菜,她仔細清洗每一片蔫黃的菜葉,臉色是與菜葉一樣的黃。 買了菜,南洵雪抓緊時間往回趕。 此時已有許多人在燒香。 路過一個拐角,兩個男人迎麵走來。他們身上緊裹唐衣,渾身瑟縮,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他們沒有走鵝卵石小徑,而是走在木板大道上,走得很急,卻沒有太大腳步聲,好像是墊著腳走路。 南洵雪不著痕跡地暼一眼,旋即低下頭,快步與他們擦肩而過。 男人們很快走遠。 她止住腳步,在他們經過的木板大道上彎腰拾起一粒草籽似的玩意兒。 端詳了一會兒,她手指用力,草籽盎然的墨綠色澤很快流逝,化為星星點點的冰渣,伴隨她的揉搓被風吹散。 她再抬頭,已不見男人身影。 與此同時, 遠處矗立在鎮中心的青蚨鐘被敲響了。 “當——當——” 子鐘清脆,母鐘悠揚。 不多不少,一共響了二十四下。 南洵雪望了望天,虛幻的太陽已然西斜。 “申時了啊。” 她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加快步伐往家裡走。 “阿以應該餓了,也該回去燒香了……” 最後的話音被卷著塵風撕碎,一如昨日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