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的痛苦隨著傷口愈合逐漸消散,但自己被硬生生割下一塊肉的場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狗娃說不出話,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若不是被李三押著,他一定會趴在地上把頭埋進地裡,不讓看客看見自己的軟弱,也不給李三李四惡意嘲弄的機會。 頭發被人猛地一拽,狗娃才發現不知何時,李三已經鬆開了他的手。他輕輕啜泣著,用手輕點了點那傷口。 “喂!”李三的氣息撲在他的脖頸,笑意盈盈,語調上揚:“看你這窩囊勁兒!我和李四憐惜你,本想著隻讓你表演個鈍刀子割肉就行,誰曾想,永寧城裡的人自詡‘見多識廣’,覺得這小打小鬧無趣,我們不得不上重頭戲才行。” 見狗娃沒反應,李三冷哼一聲,接著說:“他們幫你說幾句好話,你以為他們就是什麼好人了,壞人全讓我們當了。你也不想想,我們賺不到這打賞錢,單吃俸祿和主家夥食,能給你留一口?能讓你平平安安活到八歲?你等會最好老實點,別跟離了水的魚似的。” 狗娃聽他這虛偽話聽的耳朵都起了繭,要是能說話,要是敢說話,他拚著被打死的風險都要跟他爭一句“我讓你們養我了嗎!我在島上活得好好的把我掠到船上,我幾次想離開又把我抓回來打的斷手斷腳”。 但他不敢,他想活著,逃出生天。 他自然也不覺得這些上下嘴皮子一碰嘆兩句‘可憐’的人就是好人,初來前哀嘆不已、割肉時目不轉睛、見識了‘神通’後就言語熱切,都是妄圖據為己有的人罷了,必要時搖身一變就能化為強盜,哪裡有人真正心疼他。 況且,李三李四這次下船,大石沒有、鐵錘沒帶、銀槍沒帶,隻帶了他這個人。這一會兒的功夫,永寧酒樓搬來鋪臺階用的石頭。 李三連連擺手,小二說:“主子吩咐過讓好漢收下,樓裡好些個貴客都迫不及待地想看表演啦!您不用擔心,我們這就安排下去做個銀的。” 狗娃聞言抬頭看酒樓,窗戶樣式精致好看,紅木雕花鏤空,每一個窗戶上部都做了小屋簷,兩角翹起,與船上樓閣的頂比起來毫不遜色,甚至更勝一籌。樓高聳入雲,窗戶也多到數不盡,每一扇都開著,越往下站在窗邊看的人越多,漸往上便沒了人。 狗娃仰的脖子疼,垂下腦袋收回目光,心道:“果然如此,窗前雖未站人,卻讓我感到如芒在背,看來,這暗中窺視的人還不少!果然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幾個鐵匠鋪帶來大錘和銀槍,爭著搶著讓李三拿自家的做實驗,儼然是看奇效入了迷。 狗娃越看越氣,越氣越委屈,越委屈越想娘,可是,這哪裡有他的娘哩!一時間愁霧漫漫,又眨著眼睛流了兩行淚,如雨下似泉湧,浸濕了脖子,一時半會乾不了。 李三李四沒空等他消解情緒,萬事俱備便要開始。 看客有的要看胸口碎大石,有的要看銀槍刺咽喉。 李四安撫著,笑說:“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先表演個銀槍刺咽喉吧。” 說罷,舉起纓槍比量,見一滴淚蜿蜿蜒蜒而下,說:“說來笑話,我李某也耍得一手好槍嘞。” 一槍刺出,穿過那滴淚紮入狗娃的脖頸。 頓時,血濺三尺,狗娃半張著嘴,‘嗬嗬’一陣,白眼一翻癱倒在地。 李三熟練的把狗娃擺好,李四也同樣習以為常,扔了纓槍,從容地拉起衣服下擺擦了擦臉上的血跡。 一盞茶時間過去。 “呀!早都涼透了,年青人盡說什麼大話,這可造了大孽了。” “哼,白費了我的槍,討個沒趣。” “不急不急,再看看。” 雖說人群中已經有了些抱怨聲,總歸沒有人走。 半炷香的功夫,狗娃顫了顫眼皮。 李四怕人看不見,指著狗娃的臉,向眾人說:“諸位仔細瞧,要睜開眼,無性命之憂矣。” 還有人不敢相信,說:“想是沒死透。” 李四解下腰間水囊,隻聽‘啵’的一聲,拔了木塞,仰頭灌了一口,沒咽下去,全數噴在了狗娃臉上,大喝一聲:“醒來!” 狗娃幽幽轉醒,未起淚先流,現在已經不是他想流眼淚了,而是疼到無知無覺的流,簡直淒淒慘慘戚戚。 他抬起右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淚和水,又順著臉向下挨了挨血窟窿。 李四又道:“諸位看,可是醒了?” 狗娃這麼大動靜,沒人看不見。 眾人連忙道:“醒了醒了,信了信了。” 李四見此,也不多言,俯身就要搬石頭。 卻在此時,人群中走出一個人,做普通打扮,彬彬有禮,拱手鞠了一躬,說:“好漢,我們主子請你去永寧酒樓一敘,勞煩帶上這位小友。”言罷指著狗娃。 李四仿佛見到銀子如流水般嘩嘩入賬,兩眼放光,也回以一禮,張口就要答應。 往常也不是沒有過這類事,隻不過他們嫌棄買方給的銀子少,次次沒談攏,便將狗娃留到了現在。生意成了最好,不成仁義在,全當是交了個朋友,去看看,又不會掉塊肉。 忽然,天空中飄下一條展開的白綾,端頭正巧落在李四眼前。 眾人順著白綾往上看,硬是找不到白綾的另一頭。白綾展開有人肩寬,卻皺皺巴巴,像是綁過什麼。 方才要請李四吃酒的人早在白綾還未落地時就退回人群,放棄了邀約。李四左顧右盼沒找著人,正要撫開白綾破口大罵,手還沒摸上,綾輕輕上下浮動,不過一刻,一青年男子踩著綾從空中飄下。 待腳落在地上,男子廣袖一揮,方才還長到望不到頭的白綾縮至三尺,一頭紮進了男子的袖子裡。 那人身形欣長,眉目清朗,裡穿廣袖白袍,外覆無袖直領對襟藍紗比甲,頭發高高豎起以一支做工精巧的木簪固定,溫文爾雅、文質彬彬,頗有君子之風。 那人開門見山道:“我乃極宗弟子,今日與仙友閑聚,恰逢小兄弟你在此獻藝,觀後對這位小友的仙術十分好奇,煩請小兄弟你割愛。” 沒等李四答話,便從袖口裡拿出一塊玨呈上。 千文銅十兩銀,十兩銀一兩金,十兩金一枚玨。 李四這輩子至多隻見過金,哪裡見過修仙之人修煉用的玨。 但是,沒見過豬跑也聽過豬長得肥頭大耳的模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看那玨,隱有仙氣縈繞,靠近了深吸一口,沁人心脾、通體舒暢,一掃疲憊。 李四頓時眉開眼笑,正要應答,又被打斷了話。 “不可,不可啊!”人群外有人跳著腳放聲高叫,急匆匆擠開人群鉆了進來。 李四覺得耳熟,還沒想起是誰就看見了那人的臉,正是被李舵頭吼著去請李孟的瘦男人。 見他滿頭冒汗,連滾帶爬,又是招手又是拱手,時不時空出一隻手往上提一提欲掉不掉的褲子,那模樣,活脫脫剛從女人床上爬下來,連褲腰帶都沒來得及係,李四狠狠一皺眉,想要教訓,卻也不好當著眾人麵過去就給一巴掌,那樣看起來忒不道德,不像好人。 但語氣也好不到哪去,壓著怒氣問:“王狗子你嚷嚷什麼?何故壞我好事?” 王狗子在此時顯現了他一生從未有過的勇猛,他沖到李四麵前,氣勢頗足。 雖是如此,可彎了半輩子的腰一時間也直不起來,仰頭拉長了脖子也隻看到李四的下巴,他顧不得李四難看的臉色,急急忙忙的勸誡:“大人,大人,狗娃不能賣,不能賣呀!” 李四倒要聽聽他這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挑著眉戲謔地問:“為什麼?” 王狗子急得頭都要掉了,他隻知道狗娃有死而復生的本領,可這話又不能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且不說旁人會不會信,他可是…可是想一個人獨吞了去,哪裡曉得說出什麼把他留下的理由。 可忽然之間,仿佛頓悟,今早甩鍋時的感覺又來了,王狗子覺得自己不去當話本子裡的軍師白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