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淵卷地已有十餘年,張歸海仍會在某些夜裡驚醒,冷汗涔涔,今夜亦是如此。 他從榻上猛然坐起,喘著大氣,卻聽著窗外傳來落雪聲,伴著嗚咽的風和折斷的枝。他將窗推開一道縫,隻見大雪簌簌,朔風陣陣,卻有明月當頭。 再過三月,他終於要年滿十五,和柳驚鹿完婚,徹徹底底歸入柳家。 前兩年張歸海年紀一到,立刻報了烏甲衛的征募,以他的身手和劍法來講,烏甲衛沒有拒絕的理由。但不知何故,報名後兩月那頭都杳無音訊。後來父親柳行初從城外歸來,為其打問一番,說是報名人數太多,他沒有入選。這下連展露自身本領的資格都沒有,讓他難受了好一陣。 張歸海隻當自己實力不濟,仍不夠資格,更加投身於手裡的劍,【細雨】已至極境,再難邁進一步。父親又為他尋來了【蕩雲】,乃是劍道劈斬之法,大開大合,勝在迅猛,正和【細雨】相補全。 據說兩套劍訣均是一人所創,招招式式之間遙遙呼應,故習練起來相輔相成,有事半功倍之效。 父親這幾年愈發陰鬱,漸漸不喜言語,話雖少了,對他的關愛卻不曾缺失半分。每逢難得歸家之時,父親時常靜靜地站在一旁看他練劍,兩人之間有一種奇特的,約定俗成的默契,少有交談,隻聞長劍破風之聲。 兩日前,昏暮時分,兩人在院內。他將兩套劍訣輪流舞了一遍,劍鋒時而縹緲如雨滴,時而勢沉如激流。最後一劍畢了,寒峰入鞘,天色也沉下來。 柳行初喊了一聲好,大步走上前,拉著他手走到亭裡。 “海兒,這手劍招當真漂亮無比,你練得也好,遠勝我當年的槍法。”柳行初說著,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張歸海曾見過,卻又好久不曾見過的笑容。 在他四歲那年被接回柳家後,呆坐在床上心裡滿目瘡痍,柳行初候在他身旁,寬慰著他,臉上露著的就是這樣的笑容。柳行初那時還不像現在這般陰沉,話也多些,從不處於陰影下,麵上總是有躍動的光。 “不曾想一晃眼十年了……過得真是快!眨個眼的功夫,你就從那小小人兒一個,變成現在這樣的好男兒,眼看著就要結婚生子了,我都不曾成婚,你比我是要強的多!”他感慨道,難得話多起來。 他心裡浮現出一種未曾辜負的釋懷。 “你爹若泉下有知,也應當可以放心去了。” 張歸海一愣,呆呆看著眼前的男人。 不知這十年間,柳行初有多少東西隨光陰遠去了,隻是這種失去是緩慢且難以察覺的,柳家眾人對此隻剩一種麻木般的適應,隨著柳行初這一笑,兩張跨越十年的麵容重合在一起,張歸海才從這殘忍的麻木中掙脫出來,發覺父親早已不是當年那聲音朗朗,英姿奕奕的烏甲青年了。 他突然怪起自己來,怪自己沒有早一些洞悉這一切,怪自己的愚鈍蒙昧,怪自己這十年空練一身本領,卻不曾為父親分擔一絲。 他怔怔看著眼前的父親,嘴唇翕動,卻講不出話,柳行初不等他開口,繼續說著: “我知道你對烏甲衛朝思暮想,想穿著那身黑甲一展身手。” “他們不選了你去,是他們有眼無珠,是他們的虧損,你的本領人盡皆知,此事不必放在心上。天地廣大,英雄豈怕無施展之處?” 張歸海終於講出了聲: “孩兒……孩兒隻是不甘。” “欸!”柳行初一擺手,麵色輕鬆,“去不了便去不了,那本就不是什麼愜意地方,你到了也隻會束手束腳,不去正好。” 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柄銀鞘長劍,抬手遞給張歸海。 “爹給你尋來一劍,名作【停風定雪】,頗為不俗,權當給你的成婚之禮,接著。” 張歸海接了劍,入手清涼無比,他又看了看柳行初,隻覺心中湧現一股不安,遂急聲道: “父親,這……” “先試試!”柳行初卻開口打斷他,“試試這劍好不好使,去!到院裡甩幾道劍訣去。” 昏暗的院中,寶劍出鞘,竟發出水滴入海之音,寒鋒初現,清冷光華傾瀉如流水。頃刻間光華飄去,隻見劍身通體銀白,上麵刻著霜花般的紋路,毫不繁復,卻又顯得高貴,劍鋒銳利,隱隱有陣陣寒氣灑下。 “玄寒之鐵,兩斤三兩,一朝鑄成,風停雪定。”柳行初點點頭,“你生得瀟灑,看著在你手裡正合適。” 張歸海行了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站定於院中,抬手揮袖間,先舞【細雨】,再展【蕩雲】,那劍如同長在他身上一般,一揮一動收放自如,沒有顯露出絲毫不合之感,真是一把好劍。 “好!”柳行初拍起手來,又笑了: “好好用著!尋機會叫它見見血,隻會越來越快。” “謝父親賜劍!”張歸海恭聲道,心中的不安卻更盛。 柳行初臉龐又重新隱於陰影中,片刻,他沉穩的聲音響起。 “爹這番前去赤淵,需深入一步,尚不知何時歸來。”他頓了一下,“無論我回不回來,你和驚鹿的婚事都照辦,不可耽擱。日後你倆定要互相扶持,恩愛和睦。” 張歸海隻覺心裡一片酸楚,連帶著鼻腔和眼底酸澀無比。 “父親此次不可不去?”他咬著嘴唇問道。 “鐵命如山,非去不可。” “那裡麵兇險無比,不知父親的烏甲能否抵禦那更深的赤淵?” 柳行初默了一瞬,低聲道: “放心便是,況且爹這身本領也算不差。” 他抬頭看了看暮色,已經將至夜晚。 “時候不早了,我即刻出發。”說完他不等回應,轉身走向院外,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刷一下回過頭來。 “歸海,叫聲爹來聽聽!”他在暮色中大聲喊著。 “爹!”張歸海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麵,鼻頭的酸楚總算化作幾滴淚掉了下來。 “哈哈!好好好!”笑聲越來越遠。 再抬起頭來時,麵前已空無一人,淚眼模糊的庭院中,唯餘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