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暴雨如注。 石離坐在他的那輛初版德路克索裡,注視著一群嬉笑著的本地孩子,他們穿著塑料外套和白球鞋,蹦蹦跳跳地從車前跑過。沿街招牌上的霓虹給這輛老車染上曖昧的粉紫色調。 “登登登”,有人敲打車窗,石離扭頭,看到一個“新苦行僧”式的女人,她身披破舊僧袍和全息鎖鏈,已被大雨澆得透濕,正試圖用日語或者中文傳教,植入於指尖的矽條刮擦著擋風玻璃,像是在磨自己的爪子。 不遠處的店招下,還有許多這樣的男女,徹夜不眠的石英鹵素燈把街道照得雪亮如舞臺,他們像專演行屍走肉的演員,金屬色眼影下的瞳孔沒有焦距,麻木的期望擁有著一種張力。 不遠處,一根支撐高架的巨型立柱突兀地插在道路中央,建造它的人顯然不關心城市規劃,就如一個壞父親,在孩子的積木中間踩入一隻巨大蠻橫的腳。這鋼筋混凝土巨物完全遮蔽了遠處魔都的燈光,甚至看不見瓦倫汀生命公司那高聳的全息標誌。 城市上空,漆黑的高架向極遠處延伸開去,一列企鵝重工的貨運輕軌從高架上駛過,讓苦行僧的聲音完全淹沒於噪音當中。 這裡是靜安城,綽號“高架下區”,一個尚存有秩序,但已經產生自己的另外一套運行規則的地區。一個小人物拚盡全力才能保留些許體麵的地方,一個有錢人隻會從上空經過不會停留的地方。 石離掀開德路克索那鳥翼般的車門,裹緊卡其色風衣抵擋雨水,揮手把喋喋不休的苦行僧趕走。那女人閃到一邊,嘴裡仍念著隻有她能明白的奉神之語。 石離要去的地方在這條街的最深處,一輛警車上的警燈放出寓意警示的紅和代表戒備的藍,照亮攔在門外的橙紅色警戒線與立在線內的警員。 他穿著合成碳纖維製成的藏青色製服,外覆漆黑色澤的警用動力裝甲,步槍掛於身側,暴雨對他來說和空氣沒什麼區別。他的上半張臉藏在黑色麵罩下,鏡麵材質反射著警燈的紅與藍的光。 石離走上前,手插進風衣口袋,捏住一本人造皮革封皮的執照。 “我叫石離,”他對警員說,“狩標武士,執照編號S-0031。來調查這裡發生的事情。” 警員打量著麵前的人。這是個亞洲臉型的男人,濃眉大眼,輪廓分明,眉眼間仿佛天生自帶一點冷漠的神情,但不過分,讓人一眼難忘。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戴著帽子、穿著風衣,看起來就像二十世紀的私家偵探。 身份核查非常簡單,警用義體已經將一個有執照的武士的信息顯示在警員視網膜上的某處。 但警察不喜歡武士對他們的工作指手畫腳。 “這裡沒你的事。”警員冷冷道。 石離聳聳肩,他摸出執照在警員麵前打開,手指間還夾著一枚徽章樣式的東西。 “這是什麼?”這果然引起了警員的注意。 “什麼都不是,一枚優秀警探的紀念章。”石離把執照合上,“我曾在圖靈警察賀斌手下做事。” “不繼續乾了?” “因為我太有想法,不夠聽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警員注視著石離,石離看不到他的表情。警員的黑色麵罩下隻露出一副有堅毅線條和青灰胡茬的下巴。憑直覺,石離相信這種下巴隻屬於最純粹的那一類警察。 “你有最多十五分鐘。”警員突然說,“刑科所和仿生人兇殺科都在路上。他們到之前你就得走。” “謝謝,十分鐘就夠了。” 警員抬高警戒線,石離彎腰鉆過。 事發地是一棟平房,踏入房門的時候,生物芯片燒焦的味道讓石離想起氰化物的苦杏仁味。 房間並不大,一居室,不過二十幾平米。進門是一條過道,正對門是廚房,旁邊是衛生間,裡麵是臥室。這樣的小房子裡裝不下一間客廳。 一個女人仰麵朝天地倒在房門到臥室的過道上,頭朝臥室,腳朝房門。濃烈的焦糊味就來源於她的麵部。 幾架勘驗無人機掃描著房間各處,它們自覺避開石離,飛過時隻發出友好的嗡嗡聲。一個男人,戴著手銬和腳銬,一語不發地坐在床鋪上。 沒有第一時間上前搭話,石離環顧四周,他走到鞋箱邊將它打開。幾雙拖鞋、幾雙樸實的平底女鞋、一雙高跟鞋,一雙高筒軍靴、兩雙運動鞋。 女人倒地的過道裡,墻壁的高處打了個架子,上麵放了不少東西。這些東西的主人平日裡顯然很看重它們,容易積灰的角角落落都一塵不染。 一些紙質書,但都是兒童讀物,封麵已經很舊,有書簽夾在當中,不久前還有人翻閱。 一塊老兵勛章,被用心地罩在一個廉價的亞克力盒子裡,下麵襯著一小塊黑色的合成絨布。 一張很小的夫妻合照,似乎是從某張大照片上剪下來的,用一個黃銅色的四方相框小心地框好,放在架子正中。相片裡的男人穿著一身軍裝,神情肅然,女人身著白大褂,麵貌模糊。 石離蹲下,端詳起倒地的女人。這是一個曾經麵容姣好的女人,一對仿真眼球已然燒焦,乾癟地歪在眼眶裡,可以看到深處一片焦黑的電子腦。一種液體因高熱而蒸發殆盡,隻在眼眶周圍留下藍色的、淚斑似的痕跡。 女人穿戴整齊,手邊還有一把倒下的雨傘,似乎正準備出門。 石離往臥室裡看去,一個勁爆的東西映入他的眼簾,一個隻有在槍支管控名存實亡的戰後世界裡,才可能會存在於民居內的東西。在臥室最裡側的墻壁上,赫然掛著一把巨大的霰彈槍。 石離認識它,羅斯製SK-32,四號口徑,非常致命,一槍就能放倒一頭北極熊。當前這個彪悍的龐然大物還好端端地掛在墻上。空氣中沒有火藥的味道。 “沒有外人闖入,對吧?”石離看著霰彈槍上的保險,它還好好地扣著,和一具屍體一樣老實。 坐在床上戴著手銬腳銬的男人呆望著前方,沒有出聲。 “不管你在想什麼,我對你有了一點了解,對這裡發生的事情也有了一點猜想。”石離自管自地說,“你曾經是個軍人,以軍旅生涯為傲。退役後,你過著一種比較簡單的生活。你有一個妻子,你們在軍隊裡認識。你們的生活不富裕,但依然活得很認真。這年頭能這麼過日子的人不多了。” “你是什麼人?”坐在床上的男人慢慢開口,“條子?” “我?一個狩標武士而已。”石離從煙盒裡頓出半根煙,又用食指關節頂了回去。 男人冷笑了一聲,聲音裡沒什麼可供捉摸的情緒。 這是個不可能配合的硬茬。石離不動聲色,隻是接著說:“你的妻子比較特殊。她可能是軍醫或者護士,大概率是軍醫。但她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去工作,有工作的醫生,不管是合法、不完全合法、完全不合法的工作,都不至於住在這種地方。你們沒有孩子,但你家裡有人一直在看兒童讀物,童話故事什麼的。” “你在說廢話。”男人的聲音還是沒有起伏。 “算是吧。”石離聳聳肩,繼續道,“她到底特殊在哪兒,應該很明顯。法醫和六歲小孩在這種時候區別不大——誰都能看出她是一個仿生人。家用仿生人是合法的,但她不太一樣。” “我知道一種戰時仿生人,生物芯片構築的電子腦,藉由‘藍血’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能讓她們24小時連軸轉地進行各種手術。但聽說這種仿生人的電子腦並非為長期工作設計,容易出現反饋障礙,類似於人類的精神問題。戰後,這類仿生人依法應當被集中起來銷毀。” 男人一愣:“你打過仗?” 石離點點頭:“差點沒能回來。” 男人第一次正眼看向石離。這曾經是雙炯炯有神,剛毅堅定、對未來有著希望的眼睛,但現在,有人從這雙眼睛裡喚回了地獄。他的眼神像一潭死水,深處卻燃燒著火焰。 “是我報的警。”他說,“我沒有殺她,我要求復仇。但樓下那個警察把我拷在這裡。” “手銬腳銬不是我給你戴上的。我不懷疑你。我叫石離,一個有執照的狩標武士,已經做了一陣子。”石離把執照放在男人的膝蓋上,“想請教下你和你妻子的名字。” “我叫阿歷克賽。”床上的男人有著一張無悲無喜的撲克臉,但他的眼神無時無刻都在出賣他,“她……她給自己起名叫安娜。安娜是特別的。她的頭腦沒有出問題。她討厭殘忍的東西。她喜歡童話。她喜歡讓我念給她聽。” “你以前在陸軍?” “羅斯第27機動步槍旅。”阿歷克賽扭過身體,讓石離看到完全由醫療義體拚湊成的右半幅軀乾,“我們遇襲,一顆炮彈在我旁邊爆炸。戰友搶救回來我剩下的部分,安娜救了我的命。” “愛情故事就不聽了。總之,打完仗,你設法帶走了她,沒讓她被銷毀,幫她隱瞞身份至今。這很公平。”石離點點頭。 “我來和你說我的推斷。這並非是某種仿生人故障,應當是一起兇殺案,你不是兇手。兇手殺人的手段是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是我們那場戰爭中興起的東西,像空氣一樣隱蔽,像毒蛇一樣致命。牛仔們,也就是黑客,管那叫信息攻擊。有什麼人用病毒郵件之類的手段燒掉了你妻子的大腦。現在來說說你。門口那個警察是個老手,他不會犯低級錯誤,也不會找人頂包,他肯定能判斷出你不是兇手,但也不要指望他放過你。窩藏戰時仿生人也要被判幾個月的拘役。” 阿歷克賽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為什麼?” “如果你是問為什麼要被判刑……因為如今這世界的司法不關注原因,它隻懲罰結果。”石離給戴著手銬的男人點了一根煙,“如果你問你妻子遇害的原因,這就需要你告訴我了。最近靜安城裡不太平,有不少家用仿生人或者像你妻子一樣躲藏著的戰時仿生人被不明人物攻擊,都被燒壞了腦子。不巧的是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電子腦攻擊對她而言也是致命的,我很擔心她,所以我需要你幫我。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妻子有沒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阿歷克賽一語不發,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香煙緩緩燃燒。石離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幾分鐘,阿歷克賽道:“戰時仿生人很難安裝能適配日常交互的軟件。安娜曾經告訴我,她在網上找到了一個朋友,能給她提供軟件和更新,是個很可靠的朋友。今天這一切發生之前,安娜說她要去幫一個朋友的忙,但她不願意告訴我是什麼事情,也堅持不想讓我同行。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到門口然後突然倒下。安娜很低調,平常總是盡量避開人際交往,她和我提起過的朋友,隻有這個給她提供軟件更新的人,但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我甚至不知道這個朋友和安娜今天說要去幫的朋友是不是同一個人。” “夠多了。”石離拍了拍阿歷克賽的肩膀,準備離開。 “等等,”阿歷克賽說,“你是狩標武士?我能不能雇傭你?” 石離轉過身來:“可以。我一天收費二百塊,其他費用另算。” “我給不起,但這個家裡有什麼你看上的,盡管拿。” “那些無人機肯定已經把你家的相當多的東西都列入扣押清單了,我可不想拿到不該拿的東西然後被警察找麻煩。”石離說,“不過我確實覺得實物沖抵是個法子。” 他指指墻壁上的霰彈槍:“你不會恰好在家裡藏了幾發四號口徑的子彈吧?” 阿歷克賽看起來有點驚訝。他舉起戴著手銬的手:“我的左手,左小臂裡藏了兩發。” “獨頭彈還是鹿彈?”石離問。 “羅斯製式獨頭彈,希望沒生銹。”阿歷克賽說,“軍旅紀念。” 阿歷克賽的左手是服役時期留下的軍用義體。石離握了上去,就像拉動某種套筒,兩顆大到嚇人的子彈先後退了出來。 “這比套娃強。”石離把子彈撿起來看了看,“進看守所的時候要是被查出來了更麻煩,不如給我。” “我知道這沒什麼價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阿歷克賽說,“我隻想請求一件事。如果你能查到幕後黑手,如果你有機會為安娜報仇……請你一定要出手。我會補齊你的傭金的。” “成交。”石離點頭。 他一甩胳膊,一個類似於超大號左輪彈巢的東西頂破皮膚,從左手小臂中彈起,隨著蠕動的錫灰色人造肌肉上下起伏。兩枚子彈被填入其中,石離一轉彈巢,將彈巢收回手臂中。 “嗯?”阿歷克賽一愣,他好像見過這種義體,但是一時沒能想起來,“你是……?” 他瞪大了眼睛:“你是錫兵……” 石離早就走到房間外麵去了。 警員還是站在門口,站姿筆挺,像一棵大雨中的樹。石離走過他身邊的時候,警員冷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說了什麼?” 石離扭過頭。雨愈發大了,雨聲劈啪。霓虹燈下的苦行僧在暴雨中扭動、祭拜,全息鎖鏈的亮光染紅了他們狂熱的臉。 “他不是兇手,我相信你自己去看一圈也能得出這個結論。他是個和你我一樣的好漢子,一個硬漢,全身上下堅如磐石,隻有愛情這一個弱點。有人朝他的弱點開了槍,打得他四分五裂。他現在悲痛難忍,但不出一周,這種悲痛就會化作滿腔怒火。” 警員還是那副模樣,不知道麵罩下在想什麼。 “我會盡我所能。”他的語氣罕見地有了些溫度,隻是因為誠懇。 “好警察總是想要盡己所能。”石離裹緊風衣,走入暴雨中,“所以聰明腦瓜都爬到高處去了,好警察卻還是在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