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離驅車到達靜安城中心時,已是夜晚七點,城市的喧鬧依然不減。 靜安城圍繞一座古剎靜安寺而建,在遙遠的過去,這座古剎四周是魔都最繁華的經濟區。現如今,過去的高樓大廈如同麥稈般傾覆或折斷,被低收入群體分割成一個個巨大的立方體。 寬闊的八車道馬路兼具廣場的功能,車輛被人群裹挾著前進,像順水漂流的浮冰。在人群的水流兩側,由往昔榮耀的殘垣斷壁改建而成的安置樓從焦黑的土地上隆起,連綿的建築物覆蓋著一層亂糟糟的晾衣桿、太陽能板、鐵質樓梯、衛星鍋或者天線,躺倒著的高樓屍體因此再次覆滿生機。 雨仍然在下,但人群的興致不減。靜安城的冬夜有那麼多事情在同時發生,沿街招牌上俗氣的氖氣霓虹之間,有兩側居民燒煤餅的點點紅光,本地人的孩子像猴子一樣紮堆玩耍,他們的父母在公共灶臺間忙碌,如果風向變化,飯菜的香味(或糊味)就會飄到街上。 沿街商販覆蓋了所有的已知人種,他們占據著每一片能用來擺攤的空地,有一百萬個聲音在一百萬個音箱播放的背景音中聲嘶力竭地叫賣。在他們身前的防水塑料布上,投射出模糊全息投影的紀念幣、基因改造生物標本、批發包裝都沒拆的廉價芯片與橡皮筋捆紮的銀白色雜牌義體雜亂地堆在一起。 石離在一家酒吧附近停車,他不得不把車停得緊靠圍墻才不至於堵塞後車的路。 酒吧是一棟墻麵貼著紅磚的大房子,一棟從戰前保留至今的平房,外觀其貌不揚,入口隱藏在幾顆樹葉落盡的法國梧桐間。酒吧招牌並不顯眼,隻是一塊白色黑底的燈牌,簡簡單單地用手寫體寫著兩個字“紙伶”。 酒吧門口正大排長龍,一個笑瞇瞇的大塊頭背著手站在門口。在他身後是兩扇推門,其中一扇開著,隻是大塊頭的體格比門板還要寬大,將大門堵得嚴嚴實實。大塊頭顯然是義體改造者,肌肉和體型都超越了生命體的極限。他隻是笑瞇瞇地站著,鼓脹的肌肉像樹乾那樣將保安製服的領口袖口統統撐滿,對身前所有人的懇求與咒罵都無動於衷。 石離走上前去,抬了抬帽子:“晚上好,艾倫。” 他徑直往前走,直到一頭撞在大塊頭堅實的胸肌上。 “石先生,晚上好。”名叫艾倫的大塊頭還是笑瞇瞇的,“裡麵——滿了。人滿了。不讓進。暫時。” 石離的眉毛挑了起來。 “今天聖誕夜。特別表演。人很多。”艾倫解釋道,“太多了。都要排隊。沒人例外。即使是石先生也要排。” 石離抬頭看向麵前的大個子。他誇張的體格和肌肉是在戰爭中獲得的,代價是犧牲了一部分思維能力。他從不沖動行事,總是恪盡職守,是保安的不二人選。 想要讓他通融,需要一些特別的法子。 “你等我一下。” 石離回到雨中,四下張望,最後撿了塊被人群從不知何處踢到路邊的石頭。 “艾倫。”石離頗為費勁地再次擠到艾倫麵前,“我們做個交易。我最近搞到了好東西,能夠配得上你的收藏。我把它送給你,你放我進去,如何?” “什麼東西?”艾倫臉上笑意更甚,“不夠珍貴的我不要。” “這是……”石離掏出那塊剛從路邊撿來的石頭,“……世界上最邪惡的石頭,‘格格巫的搓腳石’。” 艾倫兩眼圓睜,仿佛剛才有人向他展示了宇宙的究極奧秘。 “真的送給我嗎?”他的聲音因驚喜而顫抖。 “……它歸你了。”石離把石頭往艾倫手裡一塞,從他腋下鉆進了酒吧。 酒吧內別有洞天,石離沿著一小段石子路走進一處室內庭院,一名侍者笑著接過石離的帽子和大衣。一截樓梯從庭院向上,跨出優雅的弧度,通向一扇會讓人不由自主放輕腳步的黑色雙開木門。 石離推開木門,進入酒吧,路麵上的嘈雜已經完全無法聽見,仿佛和這棟房子分屬兩個世界。顧客很多,柔和的音樂聲撲麵而來,一曲正近尾聲。一支樂隊在酒吧南邊的舞臺上圍成一個小圈,演奏著一曲溫柔的藍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舞臺上,那裡有一麵巨大的透明玻璃墻。墻後,一位女子正在歌唱。 ‘Don't know what it is Your sparkle with a kiss Little diamonds Be mine’ 歌聲停息的那一刻,如同一個美夢終了,有一瞬間,酒吧裡沒有任何聲音,憂愁、傷心、快樂、瘋狂的人都停止了唇槍舌劍,高腳凳上的酒客也停下了滔滔不絕,就仿佛有天使飛過,也仿佛是指揮揮舞完最後一下手臂,尚未將指揮棒放回樂譜架的那一個瞬間。 玻璃墻後的女子身材苗條而修長,身穿一襲定製的黑色旗袍,黑色長發挽成髻,一支金色的發簪穿插於中。她的眼睛是溫柔夜晚的黑色,臉像一朵淡淡的白描曇花,睫毛很長,倏爾眨眼時像風中的花蕊。她放下麥克風,將雙手放在身前,微微鞠躬感謝來客,她的笑容是那麼溫柔,那麼優雅而純潔。 如今,用人工手段量產美人已經不是難事,不論是復製往昔明星的臉蛋,還是用算法計算最符合人類審美的麵容,拉長或縮短身高、改變體型與身材,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用整容手術做到的。但玻璃墻後的女子並不屬於此類。當你看到這樣一位女子,便會被某些蓬勃、真實又難以言說的東西吸引,她清澈透亮如同山泉,溫婉如寧靜夜色。她就像男孩子關於騎士與女士的夢,使你相信與她的邂逅既是浪漫,亦是使命。 酒吧裡掌聲雷動,石離也不例外,他一邊鼓掌一邊走過略顯擁擠的人群,到吧臺邊一張專屬於他的高腳凳上落座。 玻璃墻後的女子轉身離開,她推開一道門消失在舞臺深處,此時許多酒客才剛剛意識到原來女子身後是有一扇門的。那支小樂隊開始演奏起即興爵士樂,鼓手打起復節奏,鍵盤手插上合成器,現代爵士和人群的交談聲重新響起。 “喝點什麼?”一名身穿白裙的女酒保飄然而至,她步履輕盈,眼眸深處閃爍著的藍光暗示著她的真實身份。 “水就可以。” “還是不喝酒嗎?”仿生人酒保問,“即使是今天也不喝嗎?” “漂亮女人和酒精隻能讓男人失去理智,”石離摸出一根香煙,“我有這個就足夠了。” 酒保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這也許是擬人程序自動運行的結果,也可能是她的電子腦計算後主動作出的反應。她伸出兩根手指,一下把石離手中的煙夾走,靈巧優雅得如天鵝伸頸。 “禁止吸煙。”她柔聲說。 白裙仿生人名為薇薇安,是對視時會歪歪腦袋,微微笑後再把視線挪走的那一款,她幾乎不和任何人開玩笑,以至於周圍的酒客們看到石離和薇薇安的遊戲,都露出羨慕的神色來。 紙伶酒吧是靜安城最受歡迎的酒吧之一,從老板娘到酒保都是頗有魅力的女性,她們迷人的職業微笑讓人感覺如沐春風,也能與人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唯有石離是一個例外,正對舞臺的吧臺邊,永遠有一張高腳凳為石離保留,僅這一點就讓不少男人嫉妒到發瘋。 如果是在平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石離會狀似窘迫地摸摸鼻子,讓薇薇安的小把戲達到應有的效果。但今天的石離沒有這個心情。 石離招了招手,四根手指彎向自己,薇薇安於是向前俯身。石離聞見細心洗滌後留在她衣服上的淡淡香味。 “薇薇安,蘇伊春的下一首歌什麼時候開始?” “四十分鐘以後。”薇薇安有些失望,但話題涉及到老板娘,她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她現在在後臺?” “是的。” 石離起身離開,不忘把煙從薇薇安手裡拿回來。 紙伶酒吧的每一位客人都為老板娘兼歌手的歌喉折服,也都對舞臺上那道巨大的玻璃墻津津樂道。無數人都猜測過這道玻璃墻的用處,和老板娘隻於墻後出現的原因,但靜安城中有太多值得談論的東西。沒有人知道確切答案,也沒有人在乎。 石離是少數知情者之一。這其實不是什麼玻璃墻,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箱,囊括了舞臺、後臺,和酒吧老板娘蘇伊春平日起居的所有空間。藉由現代科技的幫助,玻璃箱內是接近無菌的環境。 戰爭時期,蘇伊春作為後方文員接受了實驗性改造,於人體內額外植入了電子腦。如今,因為抗排異藥物的副作用,蘇伊春的免疫係統極度脆弱,她不得不用玻璃箱將自己和世界隔離開來。 去往後臺的路很繞,但這難不倒石離,他知道酒吧深處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隔間,是蘇伊春專門用來和人說話的地方。 石離推開隔間虛掩著的木門:“是我,事情有點眉目了。我……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