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十五,頭戴黑色鏡麵頭盔的前場DJ厭倦了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他的那些精心混合銜接過的音樂完全沒法將人吸引到舞池中來。 他因為自己不具有煽動性而感到氣餒,於是把連接脊柱和打碟臺的接線拔了又插插了又拔。但這種裝模作樣的狂躁和音樂一樣是白費力氣,沒人在看他。 這裡曾經是一個舞廳,艾迪·王為了塞進一個夜店不得不將之改得麵目全非。 木地板已經被挖去,鑲進閃爍發光的舞池地塊,墻壁高處鑲嵌著說不上名來也數不清數目、忽明忽暗的燈條,卡座裡有方硬棱角的黑皮沙發是唯一沒有科技感的東西,都是魔都夜生活場所那種先鋒主義遊樂園的常見貨色。 遠離舞池的另一頭,老靈魂開始從這片場地間復活。一些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紅色地毯開始出現,棕色墻板下與之相配的木地板光滑如同鏡麵,在那個還可以看見星空的時代,可向兩側開啟的天花板不時會被打開,人們以在繁星下展示老派舞步為榮。 這個房間依然美麗,這種美麗是彈簧地板失去迪斯科舞步後僅剩的那點觀賞價值,取代舞步的東西是老虎機、德州撲克、黑傑克和輪盤賭。 夜店的聲音到這裡就隻剩下了能烘托氣氛的嗡嗡聲。一些賭桌零散地散布在房間的各個地方,荷官們或坐或站於其後,製服齊整,表情冷淡。相當多的人都聚集在中間的那張黑傑克賭桌周圍。 石離靠在附近一張吧臺邊,轉著手裡的一杯加冰蘇打水,目光穿透人群之間的間隙,看著賭桌上那個穿長袍的女子身影。 酒保站在石離對麵,百無聊賴地擦著手裡的杯子,眼睛看著這群人。 “她是誰?”石離問。 “我不知道,她頭次來。不過老實講,她就是一直來,我也不會知道她叫什麼。” “你可真謙虛。”石離說,“你應該是神通廣大的賭場酒保裡最謙虛的那個。” “硬要說的話,我確實能提供一些收費服務,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那些。畢竟打工真的很不容易。”酒保沒有絲毫被陰陽怪氣的不滿,“隻是這個穿袍子的女士確實是第一次來。你真的不要酒?這裡的威士忌不花錢。” “她一個人?”石離問。 “我勸你別打什麼主意。”酒保把擦乾凈的杯子放到邊上,“她有個男伴,高大且孔武有力,這種可人兒身邊的男人都是高大且孔武有力的。不過他不久之前從她身邊走了,看走的方向應該是往大門口去了。” 人群動了動。有同桌的賭客離開了那張桌,人們紛紛讓出一條路,使得石離能夠看到長袍女子的側臉。 她已經將長袍的兜帽摘下,露出一頭金色長發和相當引人注目的相貌。石離沒來由地覺得,這個年紀和樣貌的女人應該在這種場合穿禮服裙,而不是這身稀奇古怪的長袍子。 人群再次合攏,那個從人群中擠出來的賭客氣喘籲籲地靠在酒吧旁邊。 “要一杯總統雞尾酒。”那男人嘴唇顫抖地對酒保說,“天哪,夥計,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好手氣。” “她一開始隻是站在後麵看了一會兒,坐上桌以後不是贏就是和,莊家BJ(二十一點中的最大牌型,隻有玩家也是BJ時才能和局),她也BJ,她根本輸不了。這可是二十一點啊,夥計,二十一點。” “嗬……”酒保一邊調酒一邊說,“我見過比這更厲害的。輪盤賭,隻押紅,最後一把掏空了……” 賭桌邊又響起一陣喧嘩,一片嘖嘖稱奇的聲音。有人麵露苦相地離開這張賭桌,眼神羨慕地看向坐在他身邊的金發女子。又是一次莊家和金發女子均是BJ的和局。 石離放下蘇打水,擠進人群當中,坐在了剛剛空出來的座位上。他從內側袋裡摸出了五張紙幣,放在賭桌上。 “換籌碼,五百。”荷官語氣平淡地對身後的其他工作人員說,很快就有人把籌碼送到石離麵前。 那金發女子神色淡然地看著她麵前的一大堆籌碼,石離的五百塊與之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她的金色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微不可察地打量了石離一眼。石離的注意力則放在她蒼白的麵色和青紫色的嘴唇上。 莊家開始發牌。石離有勝有負,但他輸時往往押得少,贏時往往押得多,籌碼總數在慢慢增加。金發女子贏起來則殘暴得多,她的牌不是比莊家大就是和莊家和。 “你知道查理·帕克嗎?”石離叩桌叫牌,“一位過去的偉大爵士樂手。他曾經說:永遠不要失去賭性。” 金發女人微微轉頭看向石離,那張絕色麵容的嘴唇上揚,弧度看不出是不是真有笑意。 “查理·帕克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去下注的意思。”石離叩桌叫來第三張牌,並不用看,就將麵前蓋著的牌翻開。K、9、2。21點。 “牌不錯。”金發女子說。她和莊家先後翻牌,三人同樣都是21點,和局。周圍的人一片驚嘆,又有人嘆著氣離開牌桌,現在桌上隻剩下石離和金發女子兩名玩家了。 滋滋,有什麼奇怪的聲音在石離的意識中響了兩聲。過了一會兒,石離的腦海中彈出了一行字。 ::已阻止未知的神經網絡入侵。是否反製? 石離掃了身邊的女人一眼。她緊咬著嘴唇,低頭看著她的籌碼。 :否 石離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能夠玩到現在是因為我運氣好,手氣也好。”石離說,“但沒準是因為我的氣量好。這一把留五百塊,其他全押。” 金發女子沒作聲,她從麵前的籌碼裡分出一小把靠向自己,意思是其他的全押。 荷官在不久以前已經換了人,他好像是個小頭目,用一種看過無數或粗魯或愚蠢之人的冷淡目光掃視著賭桌上的兩名玩家。這張桌早已經沒有用洗牌機了,八副牌像魔術一樣由荷官現場手洗,再讓金發女子用塑料卡切牌。 賭桌邊圍觀的人群又沸騰了起來,然而這一次卻是因為有且僅有莊家通殺,石離和金發女子都輸光了押注的籌碼。 在周圍人一片驚呼聲中,石離和金發女子一起起身離開了賭桌。荷官頭次露出了驚訝的眼神,他本以為要費更多功夫才能從這兩個人手裡收回籌碼。見情況有變,人群外幾個穿西裝的人也就此散去。 金發女子準備離開,但被石離攔住了。石離能看出此人長袍下的身體比常人更加纖弱。 “能請你喝一杯嗎?”他彬彬有禮道。 金發女子的眼神驚訝。過了兩秒,她小聲說:“我已經把錢還給你們了。” “我不是賭場請來把籌碼從你手裡收回的人。”石離說,“我是一個普通玩家,眼睛比較好,僅此而已。” 金發女子睜大雙眼。她回味了一下剛剛的局麵,突然意識到石離隻是一個能夠看清洗牌和發牌過程的玩家,輔以一點策略和運氣。她本應該感到生氣,但突然之間又覺得有些好笑。 “你壞了我的大事。”金發女子道。 “沒準是我救了你的命。”石離道,“你再贏一兩把就會有人來做和我相同的事情。就算你起身走開,你、一大筆從賭場贏來的錢、賭場保安、蜂箱會所周圍的小迷宮,會產生什麼化學反應?” “也許我並不是那種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金發女子說。 “那你就當我是在搭訕好了。”石離道。 金發女子看了石離一陣子,“嗬”一聲笑了出來。 “看來和你聊一聊會很有趣。”她撩了撩頭發,眼裡有了些神采,“我要金酒兌酸橙汁,做得甜一些。” 賭場一角,一個可供人密談的小卡座裡,石離和金發女子相對而坐,他們的腦袋貼得很近,看起來似乎有些曖昧。酒保送來一杯吉姆雷特和一杯蘇打水,看向石離的眼神中有那麼一絲敬佩。 “你的眼睛確實很厲害。”金發女子啜了一口浮著碎冰的渾濁酒液,“厲害得過頭了。你是做什麼的?” “我參過軍,當過警察。”石離說,“現在是一個隻拿得出五百塊的無業遊民。” “你肯定沒說實話。”金發女子靠在椅背上,“哪個無業遊民會穿著帶彈孔的風衣來賭場。” “這件風衣是一件禮物,來自一個很重要的人。”石離說,“而我不幸穿著它卷進過一些麻煩。” “送你衣服的人是女人嗎?”金發女子笑了笑。 “是的。” “在這個時代,有一個總在心中想著你的人,想必是很幸福的。”金發女子道,“你不應該再去危險的地方了,這會讓她擔心。” “有人想著不一定能夠幸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能還需要有錢才行。”石離有點自嘲地說。 金發女子放下酒杯。 “那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的。”她微微轉頭看向側麵,石離看不見她的正臉。她語氣含笑。 短暫的沉默。石離拿起杯子,放到嘴邊。 “入侵洗牌機還有其他玩家視覺的手法挺高明,算牌算得也很不錯,你是個不錯的牛仔。但有些人不吃牛仔的這套。”他說。 “嗯?”金發女子一愣。 “我本以為弗蘭克·索倫薩是獨身前來,沒想到他身邊還有你。”石離說。 “啪”,高腳酒杯落地的聲音。金發女子的聲音嚴肅且冰冷:“你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被人雇傭的武士。”石離平穩地放下杯子,“我有個朋友查詢了監控,看到之前站在你旁邊的男人就是弗蘭克·索倫薩。” “有人雇你抓捕我們?” “答對了。”石離道。 “那你為什麼不出手?” “弗蘭克惹禍上身,很多人想要他付出代價。但現在還有回旋的餘地。”石離說。 女子動了。她從寬鬆的袖管下伸出兩條雪白但遍布傷痕的小臂,雙手合十,一陣劇烈的噪音突然在石離大腦中響起,鋪天蓋地般向他湧來,將他震得摔倒在地。 緊接著是第二波、第三波噪音,震得石離眼中的世界都變了顏色,他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抱歉,但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不能在這裡前功盡棄。”金發女子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賭場,消失在石離視野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