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是剛剛李福生三人的話讓他產生了陰影,瑞金縣太爺新官上任三把火,說不得就要拿楊桂榮一行開刀。 其實,李虎兒擔心的不無道理。 絕大多數流民拋荒遁入的是閩粵兩省與南贑交界一帶的山林,那裡丹崖絕壑,荊棘遍布,到處都是羊腸小道,官兵無法圍剿,隻能在要隘處設卡防禦,圍困驅趕。 而楊桂榮一行人往西走,不僅遁無可遁,而且還有可能在西邊的鄉裡中與本地鄉民爆發矛盾,這恰恰是官府最不願意看到的。 西邊的盆地河穀大都有主,對於這些長期生活在此的鄉民來說,葉坪鄉親無疑是來爭奪田地水源的外來客,爆發些許械鬥都算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劉宇拍了拍小虎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害怕:“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朝著有水源的地方走去會昌境內,在千工塅保西邊還有一處山崗,那裡人跡尚且罕至,必有我們棲息之地。” 李虎兒有些猶豫:“可是去了會昌,那邊的人知道我們是從瑞金來的流民,說不定也會報官。” 劉宇笑道:“會昌承鄉據縣城百裡之遙,來回都得兩天的腳力,他們會因為我們這幾百人報官?何況會昌之北地廣人稀,就屬千工塅人口最豐,而我們肯定會避開千工塅保,不與千工塅人爭地,會昌縣太爺何必派遣官差來這邊搜尋。” 要知道為幾百個人抽民落籍不值當,跑到會昌北部的山溝溝來辦案,說不得遇到幾個躲在山上的悍匪,官差可能會沒命,最多是縣太爺下一紙文書,言辭整肅,大意就是讓葉坪鄉民安分守己,不許生事。 甚至有可能縣太爺壓根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下麵的人可能根本不當回事,懶得和縣太爺匯報。 在明末的南贑,隻要不是扯大旗殺官造反,其他的事情都屢見不鮮,各級官員早已經麻木,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一心撈錢。 皇恩嶺為兩縣之界,分隔區宇。 這裡山高林密,北邊就是亳豬山、白馬嶺等險峻奇峰,萬歷時的瑞金老縣尊潘舜歷曾遊玩停蹕此地,還留下幾首詩作。 整個九堡水穿皇恩嶺而過,兩邊都是高達百丈的大山,中間僅有一個長約一裡,寬一箭之地的穀地。 劉宇帶著李虎兒沿著九堡水從皇恩嶺的北邊峽穀摸進了會昌境內。 兩個人饑腸轆轆,沒有吃一口乾糧,在峽穀內穿梭。 走在寂靜幽深的叢林裡,劉宇和李虎兒都比較警覺。 南贑大山鳥獸諸多,不乏有野豬毒蛇盤臥在暗處,甚至可能會有老虎出沒。 贑州的舊名虔州,便是出自有人在寧都見有老虎的行蹤,故而將此地稱之為虔化,隋開皇年間改南康郡稱虔州,帶有虎頭,因此又名“虎頭城”。 然而兩宋之交時,隆佑太後被金兵追得一路南逃虔州,所帶軍士在城中無惡不作,激起虔州民變,鳳駕遁逃臨安,隆佑太後雖然是哲宗之後,但深受趙構敬重,聽聞鳳駕受辱,便下令遣嶽飛盡屠虔州城,嶽飛抗命後全城百姓才得以幸存。 之後二十三年,虔州又爆發齊述兵變,雖然最後平息,卻讓趙構認為虔州之名不祥,在秘書省校書郎董德元的建議下,取章水、貢水合流之意,改虔州為贑州。 同時,趙構還將虔化縣更名為寧都,虔南縣更名龍南縣,總算是盡殺虔之義。 山穀的路比較平整,但是翠蔭密布,灌木叢生,兩人穿梭其中倒是被蚊蟲叮咬地難受,尤其是南贑三月的天變幻無常,下午之時還下了點小雨,兩人隻能忍耐著饑餓和身上的黏濕繼續開路。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終於走出了河穀,目視之景豁然開朗,向西邊望過去盡是一片廣闊平坦的盆地,盆地邊緣隱隱約約能見到霧靄掩映下的群山。 古人迷信風水,千工塅村所在之地處於瑞金盆地西部末端,此地藏風聚氣,又有雄山陣列,氣勢恢宏,早在宋代就有許多名士遷入此地。 宋代時,曾有唐氏族人自兗州鄒縣避亂南下入贑,泛舟過雩陽(今之於都於陽)後,遙望山勢鬱然,詢問當地鄉民山名,曰硯岡,於是這家人就結廬於硯岡之下,後來唐氏家族之中出了一名叫唐稷的子孫,於政和二年壬辰科高中進士,為官清廉耿介、愛民如子,深研易經,自號硯岡居士,其墓誌銘是宋代名臣廬陵胡銓所寫。 隻是縱有良田千畝,也和劉宇他們沒關係。 整個千工塅保地界方圓二十裡,村舍星羅棋布,其中最大的毋庸置疑是南邊的千工塅村,通衢三縣,貫穿四方,其餘村莊散落在盆地四周。 千工塅保得名於千工塅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即後世之會昌縣千工村。 一個村,名叫千工塅,即意味著此地良田之多。 明代一畝約為2.6工,千為虛數,代指許多,可能是三千,也有可能是五千六千。 就算是五千工,也即此村耕地足有近1.3平方公裡。 塅則是平坦廣闊的土地的意思。 除了千工塅村以外,千工塅保還有諸多村落,將這些村落的田畝數加起來恐怕不下萬畝之多。 而有明一代,會昌全縣在冊田畝不到八萬畝,約合一千六百頃左右。 千工塅的田地占據了全縣八分之一,是會昌的人口重地,而且因為遠離縣城的關係,這裡的鄉紳兼並田地的行徑也是極為猖獗。 出了皇恩嶺之後,劉宇和李虎兒逐漸跟上了隊伍。 幾百號人口浩浩蕩蕩,雖然其中有不少在中途溜走,但仍然是一個龐大的隊伍,所以速度不快。 劉宇和李虎兒兩人手上就一把鐮刀和一把柴刀,輕裝前進,故而很快追到了隊伍的前麵。 劉宇打算先去將李福生的事情告訴他,於是他找到滿頭華發的楊桂榮。 楊桂榮穿著一件粗布直裰,衣服上滿是補丁,腿腳上滿是被荊棘樹枝劃破的傷痕,腳上踩著一雙草鞋,拄著拐杖氣喘籲籲地走在隊伍跟前。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從隊伍後麵追來的劉宇,眼前這個少年在他的印象裡是一個性格懦弱的少年,在隊伍的存在感不強。 看著他有事相商的樣子,楊桂榮保持了一位鄉老該有的穩重,平靜問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