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生慢慢鎮靜下來,頓覺失態。 大夫製藥,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確實會做出一些聞起來臭的次品藥末,何方拿出來這藥也隻多了酒味而已,實屬正常。 隻不知這氣勢不凡的年輕人,隻問個藥,又何故要深更半夜來? “少俠稍後,我去取些工具來。” 薛道生也不去多想,交代一聲,走去後院,到裡屋拿了幾樣東西回來,擺在桌上。 一個白色的瓷碟,一張牛皮紙,一個小勺子。 他取過裝著藥末的酒壺,往碟子中倒了一些,用勺子輕輕蕩開,然後將羊皮紙蓋上,再拿起,放在燭光下仔細查驗。 尋常大夫做事,總會刻意隱藏手藝技術,薛道生卻毫不顧及,絲毫不擔心別讓人學了去。 何方看著他,不由想起了當著眾人的麵製作解藥的酒郎中...... 薛道生對著燈光,仔細來回查看碟子和羊皮紙,臉上逐漸露出不解之色。 口中喃喃道:“這......怎麼會這樣搭配藥材的?” “這藥效完全不同,甚至相克的藥材,怎麼會用到一起?” “似是藥材不足,用了這些來代替,竟然還有如此完善的藥性......” “黃芪為基......中和毒性......” “怎會如此犯險?” 薛道生是行醫之人,碰到關乎藥方上的問題,本能地升起了濃重的興趣。 何方也不去打擾他,隻默默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薛道生已完全沉入了心神。 看著看著...... 他霍然站起,麵露震驚之色,不可思議地看向何方:“少俠,這藥末是從何得來?還請直言相告!” 他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整個人激動不已,竟已忘了先回答何方的問題。 何方心中已然有了幾分把握,眉頭一挑,不答反問:“哦?掌櫃有何見解?” 薛道生手指著桌上碟中的藥末道:“這是我薛家獨特的配藥之法,因其方式過於危險,極難掌控,藥方早已在淮州總鋪封存,從未在人前展示,少俠從何得來此藥?” 何方道:“薛家藥房分鋪眾多,你怎能確定其他分鋪不會破了規矩?” 薛道生斷然道:“絕不可能!此藥方已封存十餘年,除了我大哥薛道伯之外,沒有任何人學過此方,連我都隻是略懂,不可能有其他人會使!” 薛道伯、薛道生...... 何方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兩個名字,看麵前這薛道生的年紀,也就是三十六七的樣子。 酒郎中臨死前說自己的女兒叫薛瑩,是不是這個薛家的人? 他臨死也沒說過自己的名字,何方隻能知道他姓薛,又是行醫之人,下意識就想到了享名已久的薛家藥房,揚州仁濟堂又最近,便趕到了這裡。 酒郎中若是這薛道生的大哥,按照年紀來看,確實有這個可能...... 想到這裡,他試探道:“既然掌櫃的大哥學過這方子,他想來總是會用一用的。” 薛道生擺手道:“絕不可能,藥方封存的同時,家父已經嚴令我們,若不到絕境時,斷不可用此藥方,何況他已......” 他話聲忽止,何方敏銳地察覺到異常,立刻追問:“令兄如何了?” 薛道生沉默片刻,長嘆一聲,臉上露出悲傷之色,喃喃道:“他已失蹤了十二年,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果然! 何方心裡一鬆,剛想笑,卻看到薛道生臉上的悲傷之色,想到酒郎中的下場,頓覺心裡一刺,臉上表情又沉了下來。 他想了想,還是正事要緊:“薛掌櫃,請問令兄是否很喜歡喝酒?” 薛道生一愣,轉頭看向何方,疑惑道:“少俠也認識我兄長?” 何方又問:“令兄除了醫術,是否還會一些拳腳?” 薛道生臉上的疑惑更重,驚道:“你怎麼知道?” 何方仍不答,又問:“令兄失蹤的當年,是否還有個五歲的女兒?” 他不等薛道生回答,已經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他這個五歲的女兒,是否也跟他同年失蹤了?” 薛道生不說話了,看著何方,臉上的疑惑已經變成了徹底的震驚。 薛道伯當年好酒,這在淮州不算什麼秘密。 可知道他會些拳腳的人卻很少,薛道伯人緣極好,從來沒人見他動過手。 最關鍵的是薛道伯這個女兒,卻是薛家最大的秘密。 這個女兒,是薛道伯一次醉酒後沒忍住,和一個寡婦私通所生,怕壞了薛家名譽,便令整個家族保密。 除薛家本族直係親屬外,知道此事的人不出三個。 而知道薛道伯女兒失蹤的人,江湖上連一個都沒有! 這年輕人是怎麼知道的? 看著薛道生的表情,何方知道自己確實找對了。 “薛掌櫃,這藥......” 他指了指桌上散發著難聞氣味的藥末,接著道:“這藥正是令兄所製,在下此次前來並無惡意,還請放心。” 薛道生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問:“他莫非還活著?” 何方嘆道:“兩天前還活著,可惜......” “如何?” “如今已死了。” “怎麼死的?” “被人所害。” 薛道生今晚已經歷了多次心態上的震動,已經有些麻木,此時反倒鎮靜了下來,他看著何方許久,慢慢坐了下來,沉聲道: “被誰所害?” 何方看著他,一字字道:“一個左肩受傷,被削去了一塊肉的人。” 嘩啦! 薛道生剛坐下的身子騰地一聲又站起來,險些掀翻了桌子。 饒是如此,桌麵上的碟子酒壺已滑下了桌麵,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難聞的藥味頓時在屋中散發開來。 薛道生此時的震驚,比起先前幾次加一起還要強烈的多! 他立刻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那個找自己治傷的黑衣人。 左肩受傷,被削去了一塊肉...... 這人竟是自己的殺兄仇人? 自己親手救了殺兄仇人? 隨即又想起,這同樣受了肩傷的黑衣人,足有七個之多。 他們中哪一個才是殺了兄長的人? 又或者......七個都是? 他身子發著抖,震驚了許久,才強自壓下了心神。 他不明白,為什麼短短兩天會發生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個年輕人又和自家兄長是什麼關係? 他又坐了下來,聲音已經顫抖,緩緩道:“請少俠明說事情因果,若情況屬實,少俠所問之事,我必全力配合!” 何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遂道:“薛掌櫃有不插手江湖之事的原則,在下若說出真相,您肯破此先例嗎?” 薛道生嘶啞著聲音道:“血肉之仇大過天,醫者也有不可觸之逆鱗,濟世扶人是為何?” 何方略微動容,“既如此,在下便知無不言了。” 接下來,他就將酒郎中失蹤的緣由,以及因何而死的原因,簡略地跟薛道生說了一遍。 當然,不重要的地方簡略,但諸如酒郎中死亡之事,卻說的頗為詳細,尤其強調了寨中能進不能出的前因後果。 酒郎中的死亡情況極為復雜,他如果不以身犯險製作解藥,自然不會死,但通脈丹隻有一天的效果,他縱使自己逃出去,根據其後再遇黑衣人的情景分析,恐怕也逃不了多久。 如果不讓眾人徹底恢復武功,這些人即使逃出寨子,也隻是從被監禁變成被殺死。 當然,無論如何,酒郎中都是為了救大家而死,追尋前因後果,唯一的報仇之法,就是尋到監禁眾人的黑衣人趙衡,將其徹底鏟除。 薛道生默默地聽完這一切,表情無比沉重悲痛。 何方看著他說道:“為令兄報仇,是我們寨中所有人的共同責任,薛掌櫃仍不必插手江湖之事,隻需說出你所知道的線索,報仇之事自有我們去。” 薛道生抹了把眼,深吸一口氣,緩和了情緒,才道:“我知道了,少俠請問吧。” 何方道:“這兩天是不是有肩上受傷的人來過?” 鎮江離揚州相當近,僅是隔江相望,所以薛家藥房並未在鎮江開分鋪,黑衣人在鎮江受了傷,能找到最近的治傷之處隻有揚州仁濟堂。 薛道生點頭道:“不錯。” 但他立刻想到了什麼,補充道:“有一點錯了,不是一個,是七個!” 何方一驚,失聲道:“七個?” 薛道生肯定地說:“沒錯,就是七個。” 何方隻驚訝了片刻,很快就反應過來。 此人心思縝密,能隱藏這麼多年,自然不會輕易留下線索。 這顯然是為了迷惑自己調查的方向,特意做出的措施。 他冷靜下來,接著問:“是七個什麼樣的人?” 薛道生卻搖頭,嘆道:“他們每個人過來,都隻是看傷取藥,身材都差不多,連傷口都一模一樣。” “他們的聲音也一樣?” “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同,口音也不同,應該來自不同省份。” “他們每個人抓的藥都一樣?” “傷一樣,藥自然也一模一樣。” 何方不說話了,忽覺腦中亂成了一團。 他甚至不想去問,這些人離開藥鋪後都去了什麼方向,心思如此縝密的人,不會在這種方麵留下線索。 兩人靜坐許久,何方終於站起身。 他沒有得到太多的線索,卻也不能在這裡耽誤時間。 這個人內功極高,若是超過三天,必然能夠恢復一些傷勢,自己又不可能遇到人就扒衣服,查起來就難了。 明天就是寨中人齊聚快活林的日子,離開這麼久,也是時候回去了。 畢竟,快活林還是自己的產業,總得回去看看生意...... 順便,看看趙總管。 何方對薛道生拱手:“薛掌櫃,在下離開後,今晚的事您就權當從未發生過,千萬莫要透露半點消息,事情如有進展,我自會告知。” 薛道生自然明白,何方這是為了保住他的命,鄭重道:“少俠放心,在下心中有數。” 何方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剛走到門口,忽又想起了什麼,轉頭說道: “對了,你把那黑衣人的藥給我也揀一份。” 片刻後,何方帶著藥走了。 薛道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覺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還沒問這年輕人叫什麼名字。 想了片刻,薛道生嘆了口氣,俯身撿起地上摔碎的酒壺和碟子,擺在桌上。 看著這些酒壺的碎片,他忽然渾身一震。 這年輕人,似乎剛取出這酒壺的時候,就自報了名字,好像還頗為熟悉...... “何......何方...,何方?” “從十二飛鵬幫殺出一條血路的何方?” 薛道生霍然站起,這一次終於是掀翻了桌子,剛撿起來的酒壺碟子碎片又翻了一地,摔得更碎了一些。 ...... ...... 清晨。 快活林。 有霧。 閣樓上,不時傳出男人大笑和女人的嬌笑聲,配上樓外淡淡的白霧,當真有仙境之感。 嘎吱一聲,一樓一扇小門被拉開。 瑩瑩從裡麵走了出來,清淡的服飾也掩蓋不住她動人的氣質,臉上還帶著一絲未完全化開的睡意。 她手裡端著一個銅盆,盆中顯然盛著熱水,正往上飄著熱氣,白霧輕輕撲在她的臉上,更添了幾分動人。 瑩瑩在樓上轉了個圈子,來到二樓一扇門前,將銅盆撐在腰間,騰出一隻手,敲了敲門。 “總管,熱水來了。” 片刻,門開,一個比瑩瑩大了幾歲、卻同樣是丫鬟打扮的女人開了門,接過熱水。 瑩瑩往裡麵偷瞄了一眼,低聲問道:“素秋姐姐,總管的傷如何了?” 被叫做素秋的女人忙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往裡麵瞧了一眼,才低聲道:“恐怕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的,傷口都能看見筋骨,太慘了!” 瑩瑩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被素秋止住。 “好了瑩瑩,你不是還要打掃掌櫃的房間嘛,這裡我來就好。” 瑩瑩點了點頭,“好,姐姐辛苦了。” 她還沒走,忽又聽素秋小聲道:“其實不去也沒關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掌櫃的這麼多天沒回來,房間沒人住,你也難得清閑,天這麼冷,不如回去好了。” 瑩瑩輕笑:“還是不了,萬一掌櫃的忽然回來發現了,扣我工錢怎麼辦!” 素秋也笑道:“我看不會,新掌櫃做事不拘小節,應該不至於這麼摳搜......就是有點不像話,這甩手掌櫃做的也太久了!” “好啦不說了,我先去了。” “嗯嗯!” 瑩瑩告別了素秋,繞了一個大圈,去一樓庫房重新取出一個銅盆,接了半盆熱水,又取了抹布,然後朝三樓雅間走去。 這是快活林新掌櫃何方住的房間,從高老大吩咐瑩瑩照顧何方至今,已有幾個月了。 數月間,瑩瑩每天都要打掃房間,並且附帶照顧何方。 她親眼看著一個瘋瘋癲癲的傻子,在高老大死後竟神奇的恢復,甚至性格大變,變成了一個冷靜果斷,行動雷厲風行、做事出其不意的人。 這一切事情發生的太過神奇,瑩瑩每次想起,都覺得如同夢幻。 不多時,她已經到了房間門口,習慣性地敲了敲,然後推門。 何方不在快活林的日子,她形成了一種壞習慣,敲門後等上幾秒,然後直接推開。 不等回復,因為知道肯定等不到。 但這一次她卻錯了。 幾乎是她推開門的同時,就聽裡麵傳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語氣平淡地說了兩個字。 “進來。” 同時,門被推開,瑩瑩就看到了何方冰冷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