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西街一處偏僻的院落,是以往關美人執行任務時,多次下榻的地方。雖然無法和處於城中心地段的閣樓相比,但是重在隱蔽。 “你是不是每至陰陽交匯之時,腋下與兩肋都會感受到一股陰寒?” 關美人和赤生盤膝坐在床榻之上,雙手推背。 赤生不吭聲,略略地點了點頭。 確實如她所說,每到深夜時常會因莫名的寒冷給凍醒,但是他一直以為那是天生的頑疾,因為從記事起就有了這種癥狀。 感受著關美人的雙手在自己的後背,赤生不明白為什麼看起來細膩隻能拿捏繡花針的手,會有這般神奇的力量。 短短一刻,就讓他的肉體與心靈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 “別亂想!” “沒,沒有。” 聽到身後關美人的一聲嗔怪,赤生連忙否認道,至於到底有沒有浮想聯翩,我想這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他正是個半不大的孩子。 關美人心胸沒有狹隘到和一個小她三四歲的孩子慪氣,輸入赤生身體的一絲真氣被她收回之後,旋即直起腰身,作出收勢的動作。 兩掌打開,掌心朝上,然後下貫,收回的真氣進入腹腔,同時體內的濁氣沿著湧泉穴入地三尺。 “這便是修煉出內力的好處,入門者即可身強體健,手足皆可殺人。若是真氣深厚者,淩空虛步,隔空殺人,也是不無不可。” 關美人左腳跟慢慢抬起,起身下床,並步站立。目光一直在赤生的身上,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幸好有你哥日夜為你渡著真氣,否則就以你這身板,十歲那年就應該被咒所噬,氣血攻心,暴斃而亡。” 想通了這一點,關美人便明白了方才感受到赤生身體深處的一團狂放熾烈的真氣是怎麼來的了。 赤生閉上眼睛,感受著體內那股氣團般若有所無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護著五臟六腑免收外界的侵害。 “不過即使這般,也隻是暫且壓製,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解藥,種在體內的奴咒隻會越來越重,到最後同樣免不了一死,且死相極其淒慘。 而眼下我有一個法子,不僅可以徹底解決你體內的奴咒,使你就此永遠脫離樓的掌控,恢復自由之身,而且我還可以助你吸收體內的真氣,足足可以得到二十年的功力。” “這個法子就是修煉內功,日積月累,把體內的奴咒消除並非是什麼難事。” 關美人聲情並茂,拿出最耐心的性子,表現出比赤生本人還要期待的神情,循循善誘,一步一步地將他吸引到自己所描繪的大餅上。 “自由……真的有這麼容易得到嗎?”赤生緩緩睜開眼睛,低頭看著雙手思緒飄飛,回想十幾年來哥哥都在為了獲得自由而努力,但如今換來的卻是死亡。 赤生一想起冥陽樓這座龐然大物,就望而卻步,心灰意冷。 “哥已經不在了,是否離開樓對於我而言意義已經不大,相反若是真的有一天要離開,我會變得茫然無措,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關姑娘,說說你要做的事吧,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畢竟我也希望,這座樓能夠盡快倒閉。” 赤生仰起頭,一束光線穿過天花板照在了他的臉上。神情淡然,漫不經心,儼然一副看開生死的模樣。 關美人看到他這副樣子,眼底浮現出一絲擔憂。不是擔憂赤生怎麼樣,而是擔憂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的計劃。斟酌片刻,才發現從始至終就隻有他這一個選擇。 “事情是這樣的,在樓裡有一位畫工,原本是宮廷裡的畫師,後來獲罪入獄,被尊主特意派人撈出,專門為了樓裡每一位奴生畫了畫像,其目的就是日後逃跑便於追捕。” 關美人說到這裡,赤生便想起來了今日在院子當中,那追來的三個人手上正是有著一張自己的畫像,想必就是通過那張畫認出自己的。 “所以,你是想讓我把他殺了?” 赤生就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在說出殺這個字眼的時候,變得非常自然,一點也沒有敏感或者抗拒的反應。 他沒有注意到,關美人卻是笑了。 她突然的笑,讓赤生有點不知所措。 “就依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想殺人,先把拿劍的姿勢擺正再說吧。” 關美人嗤笑道。 赤生紅著臉,剛剛抬起的頭這又低下了。 “我不是非要你去殺人,而是去偷東西。”關美人斂容正色道。 偷東西?這好像也不應該吧……赤生帶著疑惑的表情看著她。 “正如我方才所言,樓裡擁有著我們所有人的畫像,因此無論逃到何處,都會被遍布各地的奴生發現,所以我想讓你把姐姐的美人兒畫,從畫房裡偷出來。 路,姐姐我都給你鋪好了,至於如何偷,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關美人一臉嚴肅,將利害講清楚,此事成敗,關乎她的一生。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而不是我答應你,這就是赤生的態度。 關美人聞言神情一愣,下一秒意識到自己失態,眼神當即閃躲了過去。 入夜,赤生趁著月色悄悄地溜回了冥陽樓,和日常出樓營生的疵奴混在一起,順順當當地進了樓底。 “不及格……不及格……不及格……” 大殿中央,一位劍臣左手捧著一本賬簿,右手拿著一支朱紅色的毛筆,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黃白的紙張,精準到一眼一字。 過了片刻,他的臉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難看起來。握手的毛筆在賬簿上劃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劃過一筆,留下鮮紅而顯眼的標記,簡直就是最輕鬆的活計,殊不知每一條鮮紅的橫杠,都代表著一條鮮活的人命即將被收割。 “看來幾個月的功夫,有些家夥們的手都生疏了。” 劍臣哼哼冷笑,從頭到尾一頁頁翻看著賬簿,就像是一個精打細算的市儈。 “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們的頭顱來回味被祭奠的滋味吧。” 血腥而又殘酷的話語,從冷冰冰的嘴裡說出,毫無人性可言。 “長眼奴,事情辦的怎麼樣了?這可是你第一次在尊主麵前露臉,若是把事情搞砸了,你知道後果。” 劍臣側過身子,對著下麵撅屁股彎腰的男人說道。 “請尊主放心,奴兒豹子一定將人抓回來!” 男人像是下了死誌,語氣之重,不亞於立下毒誓。 “希望如此。” 劍臣對於眼前的男人頗為的關照,偶爾一次釋放出善意的提醒,足以讓他感恩戴德。 下麵是怎樣的局勢,他一點也不感興趣,隻要手中握著從尊主指甲縫裡流出的一絲權利,他就足以在整座樓中暢行無阻,至於別人的死活,又與他何乾?晚上該是乾幾碗大米,還是乾幾碗大米,絲毫不受影響。 “動手。” 話音落下,大殿內飄起了濃濃的血氣。 “收拾乾凈,注意別臟了地板。” “是。” 收屍奴已經在一旁等候多時,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們早已麻木的眼睛中迸發出如狼一般充滿野性的亮光,恨不得立馬撲上去分屍而食。 分屍而食,不是把這些屍體當做食物吃掉,而是這些屍體,每一具都代表了一個點數,是他們這些疵奴渺茫的翻身機會當中,最有盼頭的一件事。 畢竟收屍也是一種技術活,而且最近地下三層的停屍樓不知為何效率突然比以前提高了數倍,早上扔下去的屍體,晚上都被清理得乾乾凈凈。 如此一來,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下拋屍,可謂是省了極大的功夫。 “來,你過來看看可還有遺漏的奴生沒有解決。” 劍臣左手伸出,作勢把賬簿遞給男人。 男人哪裡敢去看,連頭也不敢抬,一個勁兒地說道:“沒有沒有,該死的都死了,一個活著的也沒有。” “該死的都死了,這話說的有意思。” 劍臣微笑著轉身,雙手負後,“下去吧,我要去給尊主匯報今天的事績。” “是。” 男人聞言把頭低得更深,一直等到噔噔的腳步聲響起,劍臣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上,他才把頭抬起來。 細長的眼睛目不斜視,一點亮光深深地隱埋在黑色瞳孔裡,深藏不露。 吱呀一陣拉長的聲響,老醫奴佝僂的身子拖著沉重的腳步把門關上。 而就在他前腳轉身,後腳就從門縫裡照進來一道狹長的黑影。 “什麼人在外麵!” 老醫奴提心吊膽的喊了一聲,接著門外就傳來了一個讓他牽掛的聲音。 “老……師父,是我。” 老醫奴聽到這聲音頓時激動得身體顫抖不止,兩隻渾濁的眼睛瞬間濕了。 “真,真的是你?” 老醫奴不敢相信,一時間站在原地,呼吸急促,淩亂的胡須一上一下,來回抖動。 “真是我,你快開門,這邊要上來人了!” 外麵的聲音焦急了起來。 老醫奴聞聲又緊張了起來,著急忙慌地打開門,一個黑影猶如黑貓一般,貓著腰竄了進來。 老醫奴眼疾手快,連忙把門緊緊合上了。 少時,外麵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 等腳步聲過了,老醫奴才將附在門上的耳朵收回來,轉過身就一把抓住赤生的手臂往裡走。 “哈哈,為師就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當初受了那麼重的傷都沒死,又豈會栽在一次任務上呢!” 老醫奴瞪著兩隻眼睛將赤生上下打量了個遍,確認眼前真真切切是個人,不是鬼魂之後,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來,眼角的淚卻是如決堤的水,直直流下。 “師父你……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說到一半,赤生的聲音就哽咽住了。 方才進門著急沒有看到,如今師徒倆麵對麵,赤生看著麵前的老者,不由得潸然淚下。 短短的幾天時間,眼前的老醫奴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原本年紀就大,耳聾眼花,生活逐漸不能自理。而如今再次見到他,就和行將就木的死人一般無二,臉上沒有一絲生機,隨時都可能埋進土裡。 “孩子,別哭。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過。”老醫奴抬起手想要為赤生擦拭掉臉上的淚,卻感覺十分吃力,最後便隻能心疼地看著,不了了之。 “是不是因為擔心我,您才會變成這樣…” 赤生泣不成聲,老醫奴對他的好,他都感受的到。那都是真情實意,沒有半點虛假,更是把自己當作親孫子一般的看待。可如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即將離他而去,卻沒有任何辦法,赤生就心生悔恨。 狠這座沒有希望的樓,狠冰冷麻木的奴生,也狠廢物沒用的自己…… “傻孩子,瞎想什麼呢,為師茍活於世數十載,早該歇息歇息了,與你無關。”事到如今,老醫奴仍然是一副慈祥的麵孔安慰著赤生。 “為師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時日無多,回首過往,為師有諸多遺憾,但都已成了雲煙。 隻不過讓為師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她……” 老醫奴手指向了貨架後的墻壁,赤生不回頭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為師知道,這麼要求是為難你了。世道人心,皆是吃人不吐骨頭,你自己活著已是萬般不易,但為師仍是寄希望於你,因為除了你,為師別無選擇。” 當得知此次任務的失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執行任務的奴生全軍覆沒之時,老醫奴的心幾乎已經跟著死了,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收了不到一天的徒兒,就這麼死了。如此殘酷的打擊,對於一個老者來說,不亞於經歷生死。 幸好老天保佑,徒兒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師父放心,徒兒在此發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對不會拋棄她。” 赤生撲騰一聲跪在了老醫奴的腳下,流著熱淚,朝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癱軟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老醫奴閉上眼睛,心願已了,於世再無遺憾。 “師父,您知道樓裡有一個畫工嗎?” “你說的是老瞎子?” “老瞎子?” 赤生雙手抱膝坐在床的一角,借助昏黃的燈光看著在繈褓中熟睡的嬰孩,似乎從自己見到她起,她就一直處於這種熟睡的狀態。 仔細的觀察之下發現,嬰孩的一呼一吸,竟然和老醫奴教自己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難道這吐故納新的呼吸法還能教給嬰孩不成?這也才神奇了吧!不對,應該是匪夷所思。 “是啊,老瞎子,也就是你口中所說的畫工……”老醫奴睜開眼睛,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若是擱在以前,你恐怕連見上他一麵都難,他可是尊主為數不多值得重視的人,隻不過自從他眼瞎了之後,地位就一落千丈,從樓上搬到了樓下。” “你瞧——” 老醫奴伸出食指,指著木門的細縫。 “對麵黑漆麻烏的房間,他就住在裡麵。” 赤生趴在門縫邊兒上,眼睛向外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