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尊老愛幼,自古以來都是悠久的傳統美德。有時你可以對一個孩子拳打腳踢,但是絕對要對一個老者報以尊敬,否則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反惹一身騷。 次日天不亮,赤生就躡手躡腳地偷摸到老瞎子的房門前。不管他是真瞎還是假瞎,謹慎小心都是必不可少的。 雙手放在門上,先是用耳朵貼近,聽一聽屋子裡麵是否有動靜,得到的結果就是房間裡很安靜,就連老人的呼嚕聲都聽不到。 然後才是把眼睛靠近門縫,等到視線恍惚一陣清晰之後,他就看到在陳舊的櫃臺上,樹立著一根拇指般大小,卻已經完全燃盡成灰的蠟燭。 “是誰在外麵?” 正當赤生猶豫著是否要推門進去的時候,一道沙啞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滄桑感,一字一語慢悠悠地從屋子裡傳出,赤生瞬間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哪裡會想到裡麵的人竟然在醒著。 “老夫眼睛不太好,要是有人麻煩你吱一聲,老夫去給你開門。” 話音落下,赤生就聽到屋子裡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老人在穿衣下床的動靜。 赤生站在門外,聽著屋裡的動靜越來越大,他的心頓時就慌了,然而正當他尋思要走的時候,忽然聽到從樓間傳出一陣踏踏的腳步聲,這下好了,想走都走不掉了。 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情急之下,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了屋子裡的老人。 等到樓間踏踏的腳步聲在一間房門前停下的時候,樓層已經沒有其他人的身影。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響起,吵醒了屋內還在睡覺中的老醫奴。 “誰啊?” 老醫奴嘴上雖然問著,但是早已下床,他記得很清楚,數算著日子,今天是上麵給他發放每月解藥的日子。 果不其然,打開門的那一剎那,一個男人手裡拿著一個小黑瓶,伸出來交給了他。 老醫奴小心翼翼的雙手接過,笑嗬嗬的模樣,蒼老的臉龐硬是擠出一抹愉悅的紅暈。 男子見狀不以為意,畢竟這黑瓶雖小,卻不知是多少人盼不來的,老家夥能有這反應,再正常不過。 “老醫奴先別急著高興,在下前來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老醫奴被這句話吸引了過去,看著男人飽含笑意的眼神,心裡登時咯噔一下。 “很遺憾的告訴你,此次乙等譴奴令,無一人歸還。”男人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觀察著老醫奴的麵目表情,見他先是迷茫不解的一愣,然後才意識到了什麼,眼睛驚恐的瞪大,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氣一樣,僅剩的一點紅光也徹底暗淡下去。 “嘛!你也別太難過,畢竟有一具屍體沒有找到,希望……”男人靠近老醫奴的耳旁,意味深長的小聲說道:“永遠不要找到不是,這樣您老人家還能留個念想,萬一他還活著,說不準逢年過節,就會來看您。” 男人說完這些話,就頭也不回地離開,細長的眼睛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老醫奴,有悲哀,有同情,更多的是冷酷。 待他走後,老醫奴怔怔地看著對麵的房門,此時儼然是緊閉著的。 “孩子,我知道你。” “您知道我?” 站在屋裡,麵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 和老醫奴不同,這位老者生活很講究,單是從屋子的擺設就能看出。 床不是其他奴生房間裡硬邦邦的木板床,而是高於地麵一尺的架子床。屋子中間有圓桌,圓桌旁邊有三隻圓凳,墻壁居中的位置是一張平頭畫案,畫案左邊是茶桌,右邊是供桌,房間的死角旮旯裡還擺放著陳舊落塵的香幾和枯萎落敗的花幾。 很難想象在生活舉步維艱的地下,還能見到隻有在大戶人家才能看到的家具。 隻怕這樣的擺設,除了頂樓的那位尊主大人之外,別無第二人。 麵前這位老者曾經多麼得尊主的寵愛,也是可以想象的了。 而他本人看起來,精神頭甚至都要比赤生這個年輕人看起來還要足,身堅體正,哪裡像是不受重視的樣子,赤生都要懷疑老醫奴說的真實性了。 “當然嘍,老楊新收的徒弟嘛,他可沒少在我麵前提及你呢!” 老楊?這難道是老醫奴的姓氏嗎……赤生無意中聽聞關於老醫奴的信息,對於老醫奴的過往他一無所知,老醫奴也從未提及過隻言片語,想來一輩子都被囚禁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過去也沒有什麼值得懷念的。 “我有什麼好提及的。” 赤生撓撓頭,露出在長者麵前的靦腆。 “倒是您房間裡的這些東西,簡直讓小子大開眼界,即便是以前在學堂裡,也是從未見過的。” 草堂對於赤生而言,就是他到過的最具有排麵的地方,一間屋子四個窗戶,分外敞亮。一排排桌椅像山一樣層層向上,好不壯觀。 “學堂啊,那可真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呢!老夫的第一幅作品,便是有幸得恩師的指點,才成就才藝雙全的美譽。 每日想來,都不勝感慨,虛名無用,虛名無用吶!” 老畫奴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地黯然垂淚。 赤生雖然不理解老畫奴為何會如此傷感,但並不妨礙他耐心地等候老畫奴恢復平靜。 “抱歉,老夫失態了。”老畫奴擦拭過眼淚,睜著兩隻暗淡無神的眼睛,伸手一摸,手背觸到了圓桌的邊緣。 “孩子別傻站著,快過來坐。 老夫啊,好久沒有遇見年輕的後輩上門拜訪了。” 老畫奴舉止文雅,在赤生看來,是很有氣質的。 “嗯,好。” 赤生麵對老畫奴迎來的熱情,微笑著點點頭,一屁股坐在了一隻圓凳子上。 不得不說,這圓凳子坐的就是舒服,光滑平整沒有坑窪,赤生單是坐著就是一種享受。 “前輩很喜歡作畫嗎?” 赤生掃視房間,發現每一麵墻壁都掛著一副紙絹發黃的繪畫,看樣子都很久遠了。 “那可不!老夫啊,這一輩子就乾這一件事,說是老夫的身家性命都不為過。 可惜人老嘍,耳聾眼花,什麼也做不成了。” 赤生能夠聽出來,老畫奴前半句有多麼的驕傲和得意,後半句就有多麼的無奈和心酸。 “其實並非如此,最起碼前輩您一生作畫無數,總會留下幾副供世人瞻仰。” 赤生說著客套的話,卻是不會想到自己無意的一句話,竟解開困擾了老畫奴十幾年的心結。 “是了——” 隻聽得老畫奴忽然長嘆一聲, “孩子你說得對,終究還是老夫太執著了。哪怕眼睛瞎了,老夫仍然想要創作出舉世的畫作來證明自己,實則老夫已經無需自證,更無需執著。 老夫真是被關久了,忘記了當初作畫,不過是想報答恩師的恩情,之後名揚天下,更被朝廷招為宮廷畫師,慢慢地心性浮躁,沒了當初那份定力。 唉,剛才還在說著虛名無用,真是羞愧,真是羞愧啊!” “孩子,你一語點醒老夫,請受老夫一拜!” 說著,老畫奴身體擺正,沖著赤生施了一個很多年沒有施過的弟子禮,此刻看起來動作遲緩,都有一點生疏了。 然而如此大禮,著實折煞了赤生,心臟砰砰的跳個不停,連忙起身伸出雙手將他扶起,神情惶恐地說道:“前輩您這是作何,小子啥也沒乾,可當不得您如此大禮!” “咯咯咯,當得!當得!” 老畫奴挺起腰板,直笑個不停。 赤生看他心情大好,就見縫插針地說道:“其實小子前來,是一事想請前輩幫忙。” “哦,你說。” 老畫奴聞言,特意將耳朵對準赤生,作聆聽狀。 “小子想要從您這裡拿走一個人的畫像。” 言畢,赤生就看到老畫奴臉上的神情頓了一下。 “他和你是什麼關係?” “他”自然指的就是索取畫像的人。 赤生不知道老畫奴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下意識地順著思路認真地想了想自己和關美人的關係,好像也沒有什麼關係,朋友嗎?不算吧?就連朋友也算不上。 “她是我的朋友。” 最終,赤生撒了一個謊,然後老畫奴沉默了許久,說了一句稍等,就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上不知從何處拿來厚厚的一摞圖畫。 最終的最終,赤生在中間的某處,找到了一張刻印著五官的畫像,正是關美人。 旁邊用紅筆寫著一行正規的楷字,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事情一切都很順利,直到臨走的時候,老畫奴說了一句, “保重,小子,以後若有機會,就代老夫去看看秦嶺的煙火。” 此時的赤生不明白這句話飽含的深意,隻當是老畫奴臨別的贈言,赤生回了句一定,便趁著四下無人之際離開了。 留下老畫奴一人,麵帶安詳的笑容,望向對麵。 此時老醫奴正站在門口,他看不清老畫奴的麵容,卻也知道他是在笑,而且這笑容,和他昨晚的笑容一樣,皆是心願已了,再無遺憾。 因為到了這個年紀,他們都是同一類人。 呼哧呼哧 黎明破曉,天色悄悄亮起,赤生混在出去作工的疵奴隊伍裡,偷偷出了樓,在一個趁人不注意的地方,迅速的逃走了。 奔跑在茂密的林子裡,有著草木的遮擋,就算有人追來一時半會兒也追不上,而這一時半會兒,就足夠赤生逃之夭夭了。 “跑這麼快,姐姐都差點追不上你了。看樣子,事情是辦成了?” 赤生氣喘籲籲,穿過一堆灌木叢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聲音意料之中的響起。 正前方的林子裡,周圍群樹環繞,構成了這附近最隱蔽的區域。 赤生之所以不意外,便是因為這個地方是他們兩個人事先約定好的地點,事成之後,到這裡匯合。 赤生站定,雙手撐膝彎腰,緩了好一會兒,喘息聲稍微,便向關美人伸出手來。 關美人雙手抱胸,耐心地等了片刻,見赤生向她伸出手來,心情不由得大好。隻因為赤生手上的東西,正是她想要的。 張開畫卷,關美人上下掃量了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袖口一揮,將此畫卷收了起來。 美眸掃量赤生的上下,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走吧,姐姐言而有信,答應你的一定會辦到。” 關美人轉身欲走,卻聽到赤生拒絕的回答。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我還要回去。” “噗嗤!回去?你是想笑死姐姐嗎?你哥若是知道他費老大勁把你拉扯大,一心帶你離開這破樓,你卻想著回去,哎呀!你哥就算是有兩條命也不夠你折騰的。” “你愛咋咋地,老娘可不是你的老媽子。先說好,既然你執意回去,那咱們之間的賬就一筆勾銷,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互不相乾。” 關美人左手叉腰,右手撩起額間的垂落的秀發,斬釘截鐵,分道揚鑣的主動權是拿捏得死死的。 “好。” 赤生也許會猶豫,但是絕對不後悔。 關美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似乎是在給他改口的機會,直到赤生一言不發,關美人也不再留戀,和她說那樣,轉身離開,互不相乾,沒有任何猶豫。 等到她走後,赤生才轉過身,往回踏出一步,深呼吸口氣。自從那天被老醫奴救活之後,他就一直按照他教的法子呼吸和說話,久而久之,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發生的某些變化。 就好比握緊拳頭的時候,手上青筋凸起,手臂上的肌肉會變得膨脹,奔跑的時候,小腿有力,身體輕盈,呼吸的時候,一口氣比常人多數倍。如果這還不算什麼,那麼隻能說這還沒有到達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破釜沉舟,人總在逆境的時候,爆發出自己的潛能。 目視前方,穩定心神,沿著來時的路,赤生跑了回去。 而此時的冥陽樓,正迎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清洗。 “尊主。” 頂樓的房間裡,燈火通明,老者穿著寬鬆的寢衣,站在長條凳,八仙桌前,桌子上鋪展開一副山水畫。 炯炯有神,目光如炬,一幅畫被他看得不下十遍,而每一遍,又都能看出不同的意境來。 “妙啊,真是妙啊。” 老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渾然忘記了站在門外,靜等稟告的劍臣。 “去吧,告訴他,我不會虧待他。 記住,動手的時候,給他一個痛快。 人老了,經不起大的折騰嘍!這才看一會兒,眼睛就酸了,罷了罷了,今天就先看到這裡,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老者滿腹牢騷的時候,映在門上的人影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