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陽城……” “呦!道長還識字呢?” 日上三竿,城外喧鬧聲已成氣候。 各色各樣的行人川流不息,城墻內外皆是吆喝叫賣的小商小販。 老農夫趕著牛車,車輪滾滾,發出轆轆低沉渾厚的聲響。 車上一隻隻竹筐,盛放著新鮮的蔬菜,有的菜葉上還帶著晨間的露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而充滿光澤。 除此之外,車上還盤膝端坐著一個中年男人。一副雲遊四海的道士打扮。 牛車在城門前停下,道士抬起頭,視線恰好被陽光所阻擋,微瞇著眼睛,目光直視那城門上的三個大字,悠悠地念叨了出來。 “未做道士前,家中小有家資,讀過三年聖賢書。” 中年道士把竹筐稍微挪了挪,下了車之後又給挪回了原位。 “多謝老人家搭載之恩,貧道向來隨緣問路,不予俗物,今日特為老人家卜算一卦,聊表心意。” 中年道士兩手相抱,朝著老農夫身體前傾,微微一躬。 “道長說的哪裡話,不過是順路罷了,而且因為有道長在車上,這一路上不知道少了多少麻煩事。” 老農夫低下頭,反過來以表示感謝。 “一碼歸一碼。” 說著,中年道士就伸出左手,按著食指,中指,無名指依次掐算,過了片刻,中年道士抬起頭,看了眼日頭,嘴裡念叨著什麼,似乎是在數算著時辰。 最後手上的動作一頓,左拇指停在了中指的上節,名曰:速喜。 “人即至時,五行屬火,方位南方臨朱雀,時機已到。貧道在此事先恭喜老人家,所謀之事將成。” 老農夫大字不識一個,唯獨對神明極其敬畏。當中年道士又是掐指,又是念詞,老農夫頓時被鎮住了,誠惶誠恐地跳下牛車,慌張之中險些都被韁繩給絆倒了。 對著中年道士就要跪下磕頭,儼然將其敬若神人。 中年道士一手把他拉住,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個老頭在向一個身姿筆挺的道士彎腰鞠躬。 “老人家,這可使不得。” 道士麵帶微笑,扶起老農夫的肩膀,平易近人的架勢更顯淡然與隨和。 “使得使得!今兒是把仙人接上車了啊!”老農夫又驚又喜,“不知道仙人可否能告訴老漢這所謀之事是啥?老漢不太明白。” “可。”中年道士點點頭,然後靠近老農夫的耳旁,輕聲道:“行人有信音。” 短短的五個字,登時讓老農夫定在了當場,不多時一臉激動,眼眶變得紅腫。 當他回過神來時,就看到中年道士輕揮衣袖,走去了城門。 “老人家就此別過,貧道將要去的地方,你去不得,若是強去,隻會有性命之憂。” 老農夫想要跟上道士的腳步,再送他一程,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傳回耳邊,且帶著警告的意味。 無奈之下,老農夫隻能打消這個念頭,轉過身伸手去牽韁繩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帶著慚愧與內疚,自言自語地說道:“真是老糊塗了,忘了問道長的道號,也忘了問道觀在哪裡了,俺老漢啊俺老漢,你咋不把自己忘了呢?” 在老農夫自怨自艾,懊悔不已的時候,中年道士進了城門,深深地呼吸一口氣。站在城門處向整座城池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巍峨的高樓。 “冥陽樓,不該存在於世的邪樓,貧道早晚有一天要滅了你!” 中年道士淩然之氣盛行,過往的路人皆被此氣所震懾,紛紛繞道而行。 中年道士意識到這一點旋即斂氣凝神,作出清靜淡然的神態。舉步前行,徑直地朝向冥陽樓。 此時的冥陽樓一如既往,看不出有絲毫的端倪,仿佛昨夜的殺戮從未出現。隻是顯得冷清,人影寥寥無幾。 “好重的怨氣!” 中年道士眉頭緊鎖,自從踏近冥陽樓所在的街道,他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陰沉,凝重地抬不起頭來。 “福生無量天尊!” 中年道士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最終強忍著不適,走過了整條街道。 原以為到了樓底下,這股不適感會減少許些,誰知一抬起頭,剎那間滿臉驚恐,隨之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迸發出火焰一般,怒火中燒,銳利的目光照得人心險惡,世間邪祟無處遁形。 “冤魂不散,閉塞四方天地,嶽陽城大兇將至。” “唉,貧道修為淺薄,無力回天,隻能誦讀往生咒,超度一二。” 中年道士止不住地搖頭嘆息,在樓前盤膝而坐下,腰桿挺直,念念有詞。 這詞是普通的詞,往日裡中年道士不知道誦念了多少遍,早已經爛熟於心,唯獨此刻猶如天人之戰,一字一語都是無比的困難。 直到一遍結束,中年道士頭頂的青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一抹銀光。身前身後,衣襟已被汗水浸濕。 “啟稟尊主,外麵來了一個道士。” 奴生的耳目遍及全城,中年道士進城的時候,行蹤就在他們的監視之下了。 “嗬,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頂樓,一位老者同樣屏息凝神,盤膝而坐,寬大的袖袍穿在身上,發絲柔順,皮膚白嫩,盡顯生機與活力。 “去,把那件紫金供臺給道長搬去,超度完畢之後,把道長客氣地請進來,記住,一定客氣。” 老者著重在客氣二字點上重音,麵似虔誠,眼似敬畏,毫無詭詐。 “是。” 劍臣不敢怠慢,起步便是一陣風,領命而去。 “來人,焚香沐浴。” 老者向後喚了一聲,當即有人近前來,服侍他脫去身上的長袍。而老者個把時辰之前,才剛剛結束沐浴。 樓外,中年道士睜開眼睛,看了眼從樓裡走出來的人影,隨即又給合上。 “道長,尊主有令,在這裡誦經超度可以,但請用尊主賞賜的紫金供臺。” 臉龐僵硬的劍臣仍然一副麵無表情,隻有在提及尊主二字的時候,說話的語氣才有那麼一絲波動。 “冥陽樓不愧是天下聞名的百寶樓,這紫金供臺乃是先皇賜予紫金真人的供臺,專為真人所用。沒想到今日能夠在此地見到。隻可惜貧道道行不夠,修行不到家,單是這片的都超度不了,更不用說此供臺上沾染的鮮血了。” 中年道士兜兜轉轉一番說辭,算是婉拒了對方的要求。 劍臣聞言臉色隱隱有了發怒的跡象,上一個敢拒絕尊主的人,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勉強。”劍臣側著身子,右手向後伸展,作出一個請的姿勢,“尊主有請,還望道長不要拂了麵子才是。” “嗯,貧道風塵仆仆而來,正有一事,要拜訪你家尊主。” 中年道士緩緩起身,不卑不亢,從容不迫,從劍臣身邊走過去的那一刻,明明風輕雲淡,卻如同一座山峰屹立在他的麵前,令之臉色大變。 劍臣握緊拳頭死咬牙關,脊梁骨哢嚓一聲,膝關節嘎嘣一聲,險些跪了下去。自此看向中年老道的背影,一如尊主那般高山仰止。 一步邁進大門,昏暗的格調給人以精神上的壓抑。 中年道士掃視大殿,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竄入鼻孔,腦海中浮現出關於這裡零星的畫麵。 世間沒有絕對的秘密,就像沒有不透風的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中年道士目光掃視一趟下來,就已經將事情與時辰還原了大半。 不多時,腳步聲從上麵傳來,中年道士聞聲看去,隻見一個體態豐腴的老者慢悠悠地走下來。 近處細看此人,額頭飽滿,嘴唇厚正,眼神明亮,黑白分明。此麵相之人,不是大善大愛之人,便是大奸大惡之徒。 “本家姓鐘,不知道長如何稱呼啊?” 老者慈眉善目,臉上時常掛著笑意,在大殿上的主座坐定,方才伸出手來,伸出手臂指向右手邊的位子。 “請隨意。” “多謝。” 中年道士雙手相抱,沒有客氣,按照老者所指的位子坐了下來。 “貧道道號趙誠子,鐘善人別來無恙。” (善人:道士對普通人的稱呼。) 中年道士告了一聲名號,微微低頭,以示尊敬。 “原來是趙道長,久仰久仰!” 老者雙手抱拳,朝著中年道士拱了拱。 “不瞞道長您說,什麼真人居士,老夫平生所見不勝枚舉,可其中能和道長相媲美的,不出五指之數。 趙道長一身正氣,方才於樓外誦經念咒,為嶽陽城的百姓祈福,慈悲為懷,令人敬仰。如今像您這樣的仙風道骨,稀少可貴,碩果僅存吶!” 老者一陣追捧,中年道士連連擺手,忙稱不敢當不敢當。 二人交談片刻,相談甚歡,煞是投緣。就連在場對他們二人知根知底的奴生,都以為他們是多年的故交。 “哎呀!趙道長真是一個妙人啊,老夫隻恨老天無眼,讓你我二人相逢恨晚吶!” 老者忍不住地撫掌大笑,話裡話外,滿是遺憾和愉悅。或許掌管生殺大權的他,很久沒有一個能夠說得上話的同輩了吧。 中年道士聽到老者的後半句話,神情有些隱晦地變了變,於心中默念了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這話說多了,口就容易乾。”老者目光下移,端起茶杯,作勢仰喝一口,而後有意無意地問道:“不知道長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眼看談及了正事,中年道士斂容正色,目光落在老者的臉上,回答道:“貧道此番遠來,是為了尋找失蹤多年的師兄。” “哦?不知道長的師兄又是哪位得道高人呢?” 聞言老者來了興趣,手掌摩挲著茶杯,眼睛與中年道士對視。 “善人誤會了,我師兄並非出家人,而是一位醫夫。” 中年道士糾正道。 “醫夫?” 老者一愣,似乎這個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 “是的。”中年道士肯定地點頭以應,“我師兄姓楊,名善,字終。” “不知道鐘善人可曾聽說過?” “這……”老者抬起頭,看了眼旁邊侍立的劍臣,樓裡可有這位楊大夫?” “沒有。” 劍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抱歉,要讓趙道長敗興而歸了。”老者帶著一臉的歉意,看起來沒能找到人,比中年道士還要失落的樣子。 “成事在天,善人莫要自責。” 原本應該被安慰的中年道士反倒反過來去安慰別人,讓旁邊的奴生聽得一愣一愣的。 “既然如此,貧道便不再打擾了……” 話說到這裡,中年道士此行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多待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從位子上起身,伸出手朝著老者作揖告辭。 老者被這一幕搞得沒有反應過來似的,看著中年道士起身到作揖,宛如是一場夢。回過神來後,不免嘆息一聲,臉上也多是不舍。 “道長臨走時,不知可否願為老夫算上一卦。” 老者沒有挽留,而是要了一卦。 “善人乃天生的貴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此中言語無須貧道道破,若是執意,貧道隻可告訴善人,定能長命百歲。” “告辭。” 中年道士挺直腰背,而後不再多言,轉身走得很乾脆。 “長命百歲嗎……” 老者望向門外,屋舍儼然,碧空藍天,自己則喃喃自語,思緒萬千。 “去查一查,樓裡可有姓楊的奴生,五十年以內的,都要查。” “還有丟失的那一副畫像,盡快地查出來,到底是何人。” 老者緩緩起身,坐了個把時辰,腰腿都有些酸了。 “是!” 劍臣恭送老者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中年道士出了樓門,舉目四望,麵露沉思之色。 “不對啊,來之前算好的卦象,逢人路上尋,行人有信音,怎麼會有錯呢?” “這位大爺,行行好,小的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 就在這時,一道叫苦聲,吸引了中年道士的注意。 抬頭看去,隻見在街道的角落裡,坐著一個骨瘦如柴,麵如土灰的乞丐,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卻與他整個人的生活狀況極為的不相配。 叮當! 兩枚銅錢入碗,乞丐瞪大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急忙抬起頭,想要看看是哪位大善人投來的錢幣,隻見一個道士打扮的男人擋在了自己麵前。 “我道是誰,原來是個窮酸道士,沒錢一邊待著去,別影響老子做生意。” 一見是個道士,乞丐當即就變了一副嘴角,罵罵咧咧地驅趕著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