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廣州白紙扇(1 / 1)

廣州,又稱五羊城。   此時正值日暮時分,李春初走在廣州的大街上。   其實街道算不上多麼寬闊,尤其是人頭湧湧的時候,更是覺得道路逼窄,但是在這裡走著卻是有著完全不同於峨眉山上的一種煙火氣,紅塵味。   李春初聽著廣州人特有的粵地腔調,緩緩地在麻石鋪就的硬石板路上走著,看著隨處可見的蔥蘢綠樹和盛開鮮花,不覺心神都舒爽了幾分。況且,這裡的天氣很適宜,已經是十一月的時分,風吹在身上卻是溫暖得整個人都酥麻了幾分。   李春初已經走到了按察使司衙門的門口。   這裡的人流卻是稀疏了一些,按照進廣州城之前得到的消息,李春初要在這裡等人接應。李春初唯一不太明白的是廣東堂口的山主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來接應自己,這裡是清廷鷹爪孫出沒頻繁的地方。   李春初並不是害怕,而是覺得衙門口外接頭,實在是太冒風險了。   行走江湖,少冒風險是常理。   燈下黑的道理說得通,但同樣是沒有必要。   李春初找到了一個長得不高的紫荊樹下,取了箱籠裡的馬紮坐下,擺上了攤子,把手裡的“龍虎天師”旗幡樹在了身邊,然後便習慣性地用手捋起了自己的大胡子。   那些穿著號坎的清兵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按察使司衙門附近擺神仙攤子的每天都有,大多都是想引起臬臺老爺的注意,算個命,卜個卦,說個吉兇,好一步登天。   正經的高人哪用這般?清兵大爺們也懶得去驅趕,隻是嗤笑一聲作為對這些神棍們的看法。所以李春初在這裡樹了“龍虎天師”的旗幡也是沒人用正眼看他。   但是畢竟已是將近日暮,李春初也有些不耐煩起來。   這時候,從按察使司衙門裡走出一個穿著藏青色綢布袍服的中年人來,手裡拿著一柄白紙扇,出了門,刷地展開,隻見上麵龍飛鳳舞地四個大字“清風徐來”。   李春初眼光猛然一亮。   這是廣東堂口給他傳來接頭的暗號   這個中年人邁著四方步,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道長,是龍虎山上下來的?”   李春初起身回了個稽首:“貧道是鶴鳴山的。”   中年人的臉上開始也有了點笑容。伸出“左右手”,各以拇指直伸,食指彎曲,其他三指直伸,正是所謂的“三把半香”,各以直伸三指尖向上附貼胸前腰際,行禮鞠躬。   什麼是“三把半香”?“三把半香”紀念著四樁歷史上有名的義氣故事,這四樁歷史故事中的人物便是每一個洪門弟兄的好榜樣。第一把香紀念著羊角哀和左伯桃,這把香,叫做仁義香。第二把香紀念著劉關張桃園三結義,這把香,叫做忠義香。第三把香紀念著梁山泊一百單八將,這把香,叫做俠義香。半把香紀念秦叔寶和單雄信,這把半把香,叫做有仁無義香。   李春初也立刻站了起來,用“左右手”還禮。   這是天地會洪門認兄弟的禮節,若是不懂的人卻是行不得這禮的。   中年人笑著低聲吟詩道:“洪門兄弟來相認,九州山水皆共贊。浩然正氣貫人心,天地同風共舞蹈。同根生,同苦楚,彼此平生情不割。翻手覆雨,借勢起江湖,義氣相扶不負眾。相逢又如初見,喜極而泣聲哽咽。凜然執手,誓言謹記,永誌不忘誌士情。菊花開,兄弟情,銘刻於心不可忘。道長遠來辛苦了!”   李春初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此事傳與眾兄弟,後來相會團圓時。在下李昌。”出於謹慎,他還是用了化名。   中年人點了點頭道:“在下陳滿堂,經歷司文吏,太平莊先生。受山主所托,前來接洽道長。”說完,故意伸出手來給李春初看手相,演了半刻鐘的戲遮人耳目,然後中年人陳滿堂笑吟吟地邀請李春初去左近的酒樓吃酒。   那些清兵們也是見慣不怪,誰也沒把他們的事情當回事。   卻說李春初隨著陳滿堂走街串巷,卻是來到一家叫“鬆鶴樓”的酒樓。陳滿堂是這裡的常客,與小二招呼一聲,尋了個樓上的清靜雅間進去坐下。   點了幾樣酒菜,陳滿堂將小二支楞了出去,關好門,在四方桌邊坐下。看著李春初,卻是沉下了臉來道:“李道長,這次袍哥(四川堂口對外的稱呼)兄弟可是來支持三合(廣東堂口對外的稱呼)兄弟的?多少人?如何支持?請道長告知兄弟好早做安排。”   李春初搖了搖頭手捋胡須道:“貧道奉了忠義總堂大龍頭的鈞命,來見三合兄弟,隻是定好時間才可呼應支持,另外也是以總堂護劍的身份來三合襄助一二。”   這個話其實不軟不硬,一方麵顯示自己不是四川堂口而是總堂的身份,並且是得到了大龍頭總舵主的指令來的;另一個方麵就是要廣東堂口拿出有效的行動計劃出來,自己是來廣東當監軍,而不是來聯絡幫忙的。   陳滿堂是廣東堂口的“白紙扇”,屬於謀士軍師,又是廣東堂口的山主陳開介紹入會的,與總堂卻是沒有什麼瓜葛,自然屁股是坐在廣東堂口上的。   陳滿堂臉色有些不悅,道:“大龍頭鈞命自然遵從,護劍大爺自然位高力強,看顧三合兄弟行事是兄弟們麵上有光,隻是山主有事在外,兄弟定不得日子。但隻是此次三合兄弟行事,總堂隻有大爺來看顧,想必是覺得我三合的兄弟們行事不力,督促我等?”   李春初笑道:“大龍頭讓在下來,在下就跑了一路數千裡,為的就是三合兄弟們的大興之日。襄助山主是在下份內之事,若是三合的兄弟覺得在下在此礙手,在下便告辭也是無妨!不過在下也需見了山主,得山主的回話給大龍頭才好。大龍頭若是知道三合兄弟們辦事周全,大興發財,想必在下也是回稟得好了!”   這一通言語,使得陳滿堂也是堵在胸中發作不得。   陳滿堂想了想道:“如今三合兄弟得知了洪天王領了義軍克復江寧,建了太平天國,又派出大將北伐西征,端地是厲害;而我三合兄弟劉麗川在上海、嘉定領了小刀會陳阿林,周立春、潘起亮的洪門兄弟也是轟轟烈烈起事打狗官和洋鬼子;山主自是覺得反清大業當星火燎原,再在廣州府起事,定能夠推翻滿洲韃子,復我漢家江山。山主如今在南海縣佛山鎮正聯絡調集會黨各家首領,到了明年年中時候,揭竿而起,一呼百應,我三合會的兄弟不下十萬,屆時克復廣州,當向總堂大龍頭報喜!”   李春初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如此甚好!在下便暫時留在廣州,等陳先生回了山主的話,貧道去拜過山主,等三合兄弟起事後再聽大龍頭調遣行止。”   他拿起自己麵前筷子放到陳滿堂麵前,取了陳滿堂的筷子放在自己麵前,舉起酒杯道:“未會蒼頭意若何?乾坤跳轉太平歌。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知哥。”這是天地會中請敬酒的意思,陳滿堂見李春初用右手中指直按在杯口,便接過酒杯,把右手中指按在杯底下,以示接下了。這樣李春初在廣東地界便受到了廣東堂口的承認接納。   李春初輕輕地舒了口氣。雖說他是天地會總堂的高級成員,自己手下也有堂口,但是畢竟是在天地會的發源地之一的廣東堂口,而且廣東堂口的實力也異乎尋常的強大,若是真的和他們處不好關係,在這裡可是寸步難行,而且風險也是極大的。   由於洪秀全花縣起事,如今的兩廣總督葉名琛對於會黨是深惡痛絕的,廣東堂口又將再度起事,對於緝捕會黨為快的清廷鷹爪孫們就不能不特別小心了   “……葉名琛此人文中進士點過翰林,武有韜略計謀,一路從廣東布政使、廣東巡撫做到兩廣總督,更兼辣手以極,靠著剿殺英德、雲浮羅鏡的會黨,用我會黨人頭熱血染紅他頭上頂戴花翎的功績,殺戮慘酷已極。……他身邊又有武當熊門高手達歲和尚、武當太乙天鷹門玉泉道人、嶽家拳的高手嶽德山等一乾武林高手隨身侍衛,我會黨中人幾次刺殺都不能得手,白白折損了不少三合兄弟,是個極難對付的朝廷帥臣。這次起事,我三合兄弟必要斬殺這賊子,若是這次能夠將葉名琛斬了,定會轟動朝廷,震動江湖,甚於克復廣州。”   李春初微笑了一下並不接話。隻是取出金鉤,掛在耳朵上,撩開大胡子,一邊吃著滿桌的各色廣府美食一邊和陳滿堂說起些其他的事情,了解點廣東本地的情形來。   而陳滿堂卻是知道的事情多,扯完了葉名琛又去說如今的天下大事。   “……十五年前英夷犯境,道光皇帝被迫撫了英夷,自此福壽膏大興於天下,吸食者眾,而朝廷稅賦,說是永不加賦,但卻是富者吞並田產,小民各色捐稅厘卡卻是日重一日,廣州的十三行生意慢慢衰落,英夷的奇技淫巧卻是慢慢在廣州街頭興盛了起來。”   說到賦稅,陳滿堂畢竟是官麵上做事的,知道的情況甚是詳細,卻是道:“去年三月,清廷開厘捐,五月,清廷又發當十錢、官票、寶鈔,搜括極重,廣州地界本是魚米之鄉,桑麻重地,卻是被這清廷搜括得豐年無米吃,歉年利債高,哪有活路給窮苦漢?便是兄弟這般有個秀才功名也可在衙門裡掙得幾兩碎銀子,卻也隻是勉強度日。更兼那些英夷法夷將洋貨鴉片賣入,硬生生壞了許多百姓的日常,實是讓人痛恨。”   李春初道:“陳先生,你是讀書人,曉得天下大勢,如今清廷所為,正是氣數將近的舉措,清廷若是順天應人,我等會黨哪有動搖其根本的機會?隻有這些滿清朝廷,行事乖張,殘民以逞,我等會黨才可以一呼百應,揭竿而起,推翻清朝,恢復中華。”   他拈了一塊燒鵝肉,蘸了點酸梅醬,放在嘴裡大嚼,入口但覺表皮鬆化酥脆,肉質入味筋道,滿口都是荔枝的清香和酸甜的滋味,不覺贊了一聲:“好!”   陳滿堂笑道:“李道長,這深井燒鵝乃是我廣州府的一道名菜,選黃埔所出的烏鬃鵝,用瓦缸放荔枝木為炭烤製而成,美味得很吶!是我廣府九大簋之一。當得道長一聲贊嘆哩!”   李春初笑道:“聽陳先生如此說來,這等美味,做來卻是不容易,須得長久時候才能製得喲!”   “不錯。”陳滿堂也夾了一筷子慢慢咀嚼。   李春初道:“我會黨自國姓爺起兵以來,跌宕起伏,前後十五祖苦心孤詣造就會黨,矢誌驅逐韃虜,雖稱反清復明,但若是成功,天下也未必要尋個朱家子孫來坐天下,無非是恢復中華而已。便是拜上帝教的洪秀全,隻要他反清,便是不復明,我各地洪門子弟一樣助他。大龍頭把握中樞,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卻從來都是扶持各地堂口起事。以大龍頭心願,不過就是這天下隻要是行得清平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便是天地會成功!”   “你看,遠的不說,就從這鹹豐小兒登基開始,江西的李運紅、廣西的楊西安、淩二妹、邱二嫂、蘇三娘、羅大綱、朱洪英、胡有祿;湖南的劉代偉、周國虞、劉洪義;福建的小刀會黃位、紅線會黃友、林俊;臺灣的林恭、林芳、吳嗟這些山主龍頭們起事,哪次總堂不是派出兄弟前去聯絡相助?無論得否成功必要再起再戰。”   “就是廣西一省,這短短一兩年,我洪門會黨為主的起事多達四百多次,遍及四十多縣。就是以我會黨無量頭顱無量血,重塑這漢家乾坤。所以兄弟這次來廣東,同樣是拚卻性命,與三合兄弟們一起克復廣州,而大龍頭特命我來,便是讓三合兄弟們知道總堂絕非袖手旁觀,而是有籌劃處處烽煙,讓清廷手忙腳亂。”   陳滿堂沉默了一陣道:“是在下眼界小了!”說罷回敬起一杯酒,卻是將手指曲在杯口。李春初一看,這是表明他向自己下跪賠罪的手勢。   他忙舉起左手,五指展開,手掌向著陳滿堂,表示五祖降臨,受了這禮儀,說道:“兄弟忠心義氣!不用多讓了。”然後又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朝陳滿堂亮了亮杯底。   二人相視一笑。   陳滿堂道:“李道長,三日後下午,我來此酒樓尋你。帶你去佛山鎮見山主。”   李春初點頭拱手道:“有勞陳先生了!”   吃了酒飯,陳滿堂會了鈔後便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