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尾》(上部《鄉村》)一.尋找(一)鬥氣(1 / 1)

斷尾   冷學寶   一顆柔柔的心,就是一個暖暖的世界。   ——題記   上部鄉村   1尋找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   我爸我媽、我哥我姐命喪粘鼠板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有撥動空氣、翻閱歷史的能力,也就不知道南山鎮有那麼多流血殞命的過往:孔羽豐一家七口麵對刺刀毫不退縮,王鐘平被綁在木桿上縱聲大笑,朱繼聖受不了羞辱投井自盡……和他們臨死前的平靜或激動、輕蔑或憤怒、淡然或沮喪全然不同的是,直到死前幾分鐘,我媽還滿眼含笑地看著她活蹦亂跳的兒女,真誠地憧憬著多子多福的未來。當然,我媽並沒有放鬆警惕,她反復提醒兒女,身為小老鼠,與人類打交道要小心謹慎,不可得意忘形,必須避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慘結局。哪知,麵對我媽的警示,大哥竟將無私者那盲目的自信增加了一百倍,大言不慚地宣告:“我爸是大老鼠!”除了我,大哥的鼠弟鼠妹們,不光像大哥一樣叫嚷,還追隨狂妄者的腳步,在屋子裡橫沖直撞。我媽大叫:“有粘鼠板!”大哥輕鄙一笑:“粘鼠板,我怕你個毬!”鼠哥鼠姐們跟著一陣嚷嚷。這些可憐的家夥,到死也沒有弄明白,追隨脾氣大、嗓門高,不懂得敬畏、不知道收斂的領頭鼠,生命注定無法走到理想的彼岸。   大哥在粘鼠板上由快到慢,由慢到停,拚命掙紮也不能挪動一絲一毫,隻是眨眼之間的事情。那些追隨的腳步胡亂折騰,滿腔豪氣變成了垂頭喪氣,忍不住哭爹喊娘,也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哥哥姐姐們每一次無望的掙紮,都在說明清醒和理性的重要。我爸我媽一邊安撫,一邊指揮撤離。要命的是,我爸我媽使出渾身解數卻未獲尺寸之功時,主人回來了。主人帶有農民特有的淳樸和每個時代都不缺少的善良,性情也溫和,隻是,看到這麼多老鼠擠在一起,淳樸變成了陰詐,善良變成了猙獰,溫和變成了暴戾。   我爸我媽是在主人舉起鐵鍁,將要拍打下去時,舍身救護子女的。被主人拍扁之前,我爸我媽的眼裡一半是痛苦和悔恨,一半是微笑和希望。   痛苦和悔恨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了家庭教育的失敗,而微笑和希望是送給我的。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爸囑咐我要管好嘴,收攏心,不貪吃,不妄言,更不和強大的人類作戰。我媽則告誡我趕緊逃出這血腥之地,找個好人家,用溫和、智慧和忍耐追逐幸福的生活。見我緊要關頭還在遲疑,我媽用盡全身的力氣笑了笑:“替媽看明天的太陽!”   太陽圓圓的,紅紅的,像大火球,沒什麼好看的,但她給了我溫暖,也讓我的淚水停止了流淌。後來,撥動空氣,翻閱南山鎮的歷史,聽到冷夫人對她的兒子說:“三兒,今天媽媽要是不回家,你不要哭,不要鬧,明天替媽媽看太陽。”想到我媽說過同樣的話,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同時,我也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媽讓我看太陽,其實是叫我活下去!   我找到的第一戶人家,從早到晚都有酒魂在遊蕩。“要想廢,終日醉。”這警句既是鼠類智慧的體現,也是人類血淚的映射。可惜,酒鬼不懂鼠言,也不聽人勸,直把醉腦的香醇當成醉心的香唇,狂吮猛吸。   勸說無效,小芳還在苦口婆心:“爸,別喝了。”“你他媽的閉上臭嘴!”這樣命令之後,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是,又將兩杯酒灌進嗓子後,意識到即使是女兒的勸諫,其實也是對權威的冒犯,酒鬼忍不住罵了聲:“媽了個比!”末尾這個字,是用盡全力吼出來的,尾音升了上去,又拖得特別長,顯出幾分怪異和滑稽。   酒鬼心裡怎樣怨,嘴裡就怎麼罵,雖然粗俗了些,但他的大口灌酒,還是讓我看到了人類的直率。接下來,酒鬼睜著腥紅的雙眼,詢問小芳的考試成績。聽到語文83分,酒鬼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畢竟,對於父親來說,女兒成績一好,百樣不好也就遮住了。後來到了南山中學,到了北水縣城,到了東州市區,我才知道,語文考了83分,其實還沒及格呢。等到小芳將數學、英語的分數報出來後,酒鬼的笑意僵在了臉上:“你他媽才考這點分,夠你吃的嗎?成天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吸老子血,又不給老子爭臉,乾脆死了算了!”   小芳渾身打顫時,特別孤獨。由小芳的孤獨,我想到了自己的身無所傍,心無所依。當然,孤獨並不可怕。畢竟,很多人擁抱孤獨,在寂寞中走向了深刻。小芳還是個女孩子,自然無法理解孤獨,更想不到生命可以在孤獨中走向高遠。   逃離酒鬼的領地,闖進小紅家裡,看到小紅臉色那麼紅潤,衣著那麼光鮮,仿佛畫裡走出的美人兒,我堅信這裡就是我媽嘴裡的好人家,我苦苦追尋的幸福樂園。   可惜,小紅隻想著享受,卻不注重形象,根本想不到要保護我這顆極易受到汙染的童心。不想琢磨小紅的行為是出於愛情,還是耽於肉欲,也不想辨析小紅的舉動是業餘愛好,還是職業使然,我就捂住眼睛不看,堵上耳朵不聽。哪知,捂眼也好,堵耳也罷,都是白搭。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鼠類的奇功異能:隔物可看人,隔墻可聽聲,隔著時空能看見或美或醜的鬼影,聽到或順或逆的鬼話。也就是這時,我才明白,鼠目寸光這種說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人類最可笑的傲慢,也是世上最愚蠢的偏見。   那一次,小紅的尾骨清楚地暴露在我的麵前。   很早以前,人類和我們老鼠,還有豬馬牛羊一樣,都拖著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尾巴。據說是因為進化了,斷掉了那根無用的贅物,人類才搖身一變成了高級動物。現在,小紅和她夥伴的所有表現,隻證明了一個事實:人類以為斷了尾,就不會像有尾動物一樣低級趣味了,既是扯淡,更是欺騙。   小紅正唱著無字的歌謠時,白科打開了大門。聲音不大,兩個人聽來卻是地動山搖。一番忙亂之後,小紅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的,哪知,小白臉在衣櫃裡用屁眼發出了一個響亮的音符。“老鼠。”小紅將屎盆子扣到我們老鼠頭上,幸好白科發揚了人類追根究底的優良傳統,還了我等清白。   小白臉被揪出,小紅還狡辯,說兩個人躲貓貓呢。白科冷笑一聲。小紅說:“輸一次,脫一件衣服,不能嗎?”白科心裡一陣悲哀,卻也無奈,隻得轉變進攻方向,更換鬥爭策略,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摸出一支筆,遞給小白臉。意識到事實無法抵賴,小白臉隻得寫下欠條。   將欠條裝進口袋,白科盯著小紅脖子看。這一回,小紅不再推諉,不再扯皮,將頸上之物取下來。白科接過項鏈,裝進口袋,順手取出一把小鎖,丟到地上,命令道:“鎖了。”   倉促逃走,我不再忙著尋找好人家。寄居在墻根下,藏身在草叢裡,我一次次問自己:世上到底有沒有好人家,老鼠該不該尋找安穩的庇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