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外的女鬼閉上鬼眼,搖了搖鬼頭。酒鬼咽了兩次,才把嘴裡的牛肉咽下去,伸手要再抓時,忽然想到了什麼,手懸在塑料袋上,臉上露出了討好的神色,聲音裡也帶了幾分諂媚:“閨女,好閨女,你跟班主任兩口子說說,明天也給我買件衣服吧。”“這怎麼可能?”小芳質問道,“你怎麼能這樣想?”“我這樣想怎麼了?”酒鬼反問,“你不想讓你老子穿好點,給你臉上爭光嗎?”“這衣服不是老師專門買給我的。”小芳解釋道,“是她穿了不合適,才給我的。”酒鬼冷笑一聲,帶著看穿一切的神情說道:“我就知道,天下不會有什麼好人,肯把好東西送人。”說著,酒鬼抓起一塊豬蹄,惡狠狠地啃了一口,吧嘰吧嘰嚼著,以此表達心中的不滿。將嘴裡的豬蹄咽下,又指著小芳教訓:“我孬好也是你爹啊。老子給你吃,給你穿,叫你說句話也不願意,真是白眼狼!”女鬼見小芳被罵,忍不住嘲諷道:“喝點貓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哪隻鳥飛到你眼上,拉了那麼多屎!”說著,帶著滿鬼臉的厭惡離開。 我把目光收回來,但眼前老是晃悠酒鬼的那幾坨眼屎。那眼屎雖是零星分布,也還算有些規模的,隻是帶了點俗氣,像孫悟空挑剩的仙桃,黃中帶著褐色,入不了猴子的眼,又像鎮長努力打造的形象工程,無水之處建橋,無墻之地蓋門,自以為氣派輝煌,其實暴露了小家子氣,也拖累了自身形象。想到這一層,我的頭腦裡忽然冒出一句話:隻想著為自己爭麵子的人,最後失去的,恰恰是自己的臉麵。 孔老師和朱老師每天晚上不是備課,就是整理材料,有時,還要答卷、點贊,不管是自身工作,還是額外任務,都不能推辭,更不敢反對。偶爾閑下來,還要談學生。“這就是累並快樂著。”對小白講述了兩位老師的緊張生活後,我這麼總結了一句,很有點高屋建瓴、畫龍點睛的意味。小白卻鄙夷一笑道:“回家還談工作的人,不是傻瓜,就是瘋子。” 小白這話乍聽刺耳,細想卻有理。人在家裡,就應該放下理想,擁抱愛人,溫暖孩子的。可惜,人民教師已經習慣了緊張生活,有時還要自我加壓,找點事情扛在肩上,否則,會覺得生活輕飄飄的,不怎麼真實。 “那東西我替你收著。”朱老師回家時,白科走過來,發揚男人死纏爛打的優良傳統,“你什麼時候回心轉意了,我再送過來。”朱老師舉起手中的包,朝白科砸去。 困為心裡不痛快,吃飯時,為了轉移注意力,朱老師問起孔雅玉的考試成績。孔雅玉低下頭,聲音弱得像蠓蟲:“98分。”孔老師臉色冷下來:“哪兩道題錯了?”“就錯一題。”聽蠓蟲這樣申辯,孔老師有點不高興:“錯一題,就可以原諒了?”孔雅玉抬起頭:“你說我錯兩題啊。”“啪!”孔老師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 權威種類繁多,大小有別,讓人琢磨不透:越大越海納百川,不怕質疑;越小越畫地為牢,不願被挑戰。當然,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孔雅玉年齡太小,不懂世故,又太嬌氣,以為那一筷子敲在桌上,就是打在自己身上,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看著孔雅玉晶瑩的淚珠,我忍不住研究起數字來。翻來覆去,我也弄不清和100分相比,98分到底差了多少。我能顧大局,識大體,也會認字讀文,卻不識數,連最簡單的加減都不會,更不用說包括乘除在內的混合運算了。看到數字就頭痛,計算越多錯得越厲害,可不是我謙虛謹慎,而是我像女人一樣長於感情,卻短於算計。 孔雅玉哭得稀裡嘩啦,朱老師卻不同情,要她把試卷拿來讀題目。原來是一個填空題:春天的夜晚,一個久別家鄉的人,望見皎潔的月光,不由得想起了故鄉,他想起的兩句詩__________________ “連這個也不會?”朱老師的問話裡,滿是失望。孔雅玉那張小臉上,全是大寫的尷尬。孔老師問:“你寫了什麼?”“舉頭望明月,”孔雅玉低聲說,“低頭思故鄉。”“你到底寫了什麼?”追問之後,朱老師高聲告誡,“不許撒謊!”“我錯了。”孔雅玉結結巴巴地說,“下次,我一定寫上標準答案: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我不知道標準答案是怎麼回事,但它的威力大得驚人,不光讓孔雅玉心驚,也讓兩位老師尷尬:孔老師搶過試卷,順著紅叉看過去,隻顧撲閃眼睛;朱老師看一眼,表情也僵了。兩位老師的氣鼓鼓,瞬間變成了意沉沉,就像活蹦亂跳的皮球,意外挨了一刀,軟軟地坍了下去。 餐桌和我的藏身之所,隻隔一堵墻。正如我前麵所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人類的墻壁對於我來說,形同虛設。有過墻之耳,有透障之眼,這些本領並不值得炫耀。能識透人的心思,讀懂人的夢境,看得見鬼影,聽得懂風聲,還能將空氣拉過來,檢索開天辟地以來的物事和情趣,才是我們老鼠引以為傲的大能耐。要想讓盟國為敵,叫夫妻反目,實在易如反掌。至於在副手間挑起爭鬥,讓朋友成仇,更是小菜一碟。然而,雖然出身卑微,缺德少能,我們還是希望國家相安,夫妻相愛,同僚相敬,朋友相恭。 孔雅玉並沒有挨打,卻是兩眼的淚水,一臉的委屈,為了表達內心的不快,竟然抓起三根筷子吃飯夾菜。孔老師和朱老師隻顧低頭吃飯,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倒是那三根筷子糾纏在一起,就像三個諸葛亮共事一樣,相互之間揪頭發、掐脖子、扯蛋蛋,弄得孔雅玉很不自在。 丟下飯碗,孔雅玉回到房間讀書。書是從床底摸出來的。讀書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惜,因為不能增加考試分數,隻能偷偷摸摸讀。讀了幾行字,孔雅玉走出了不快,臉上有了喜色,透出別樣的可愛來。我正慨嘆書本的力量時,朱老師推開了門。孔雅玉趕緊將書塞回床底,玩起了手指。 見到小白,我把孔雅玉被訓哭的事說了個大概。小白不看我,不搭腔,就像什麼也沒聽到一樣。為了不讓自己太難堪,我把這事可能對孔雅玉造成的心理影響做了分析,然後,又將標準答案罵了一回。小白還是不看我,不說話。我裝作不在乎,把人和老鼠放在一起比較,並得出結論:人活得太沉重,沒有老鼠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