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孔老師有過抬起腳許久不落下的大愛時刻,但此一時,彼一時。不能忽視的是,因為給白如光補課,朱老師可沒少生氣,要是能借踏死一隻老鼠的機會,來彌補夫妻間的裂痕,孔老師沒有理由再次放我一條生路。意識到死亡不是未來的事情,而是現實的課題,我並不悲傷,也不惋惜,隻是有點兒遺憾。老鼠的生命像螻蟻一樣,比草芥強不了多少,即使活上一百年,也不會像人類那樣有所貢獻的,但是,我還有好多事情沒來得及做,好多疑問沒有解答呢。孔老師會不會成為白科和小紅幸福路上的墊腳石,冷老師會不會成為中秀和梨花的搖錢樹,三哥能不能找到讓他念念不忘的女人,黃躍進能不能找到讓他魂牽夢縈的真相,人的事,鬼的情,一切的一切,看似與我無關,但其實,世上的每一個事件,都與每一個生命息息相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必然會被世界遺棄,甚至遭到反噬。 最重要的是,倘若我死了,無法講述親歷的事情,老鼠也就失去了正名的機會,甚至永遠揭不下鼠目寸光的標簽。退一萬步來說,即使冷老師能夠寫出《老鼠列傳》,讓更多的人認識到了老鼠,但因為沒有對我們的深入了解,寫出來的作品肯定是空有其表,而不能展現我們的智慧,不能傳達我們的思想,不能披露我們的情感,無法將我們最樸素的愛恨情仇呈現在世人的麵前。 意識到肩上扛著族群和文化的雙重使命,即使生命再卑賤,也不能拋棄職責,我忽然理解了孔校長的堅守,並且從中得到了啟示,獲取了力量。疲憊的身體突然間變得生機勃勃,似乎隻要我一扭動身子,那些束縛我的東西就會土崩瓦解,重獲自由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然而,事實證明,我對倒懸之苦的認知太過膚淺,對解放歷程的期待過於天真。選擇了多個角度,嘗試了各種方法,不管我怎麼努力,甚至憋出了幾粒老鼠屎,我的身子依然陷在粘鼠板上。 孔老師看清了我的倒懸,戰勝我的信心和勇氣同倍增長起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一步挪不了四指。我呢,努力了半天也沒能獲得自由,失望變成了惱怒,不知不覺間,再次露出牙齒。示威收到了效果,孔老師像歷史的車輪一樣,裹足不前了,眼睛裡明顯地帶著幾分驚惶。“拿鞋砸它。”朱老師主動指揮孔老師作戰,說明她已經放下了對孔老師的不滿,就像麵對入侵的外敵,爭鬥的兄弟放下成見,攜手合作,共同禦侮一樣。 孔老師將尖尖的鞋跟對準我,慢慢靠近,如同前驅者在黑暗中探索真理,又如改革者摸著石頭過河。不想坐以待斃,我將後爪蹬在窗簾上,用盡全身力氣,可還是不能動彈。就在這時,孔老師將鞋根擊打過來,第一下打在窗簾上,第二下打在粘鼠板上。粘鼠板向後退去時,我猛地一蹬,身子像箭一樣飛出去。發現孔老師正以驚人的速度後撤,自己就要撞到孔老師腿上時,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鋒利的前爪亮了出來。 孔老師手裡拿著鞋,跌坐在床上,引得朱老師哈哈大笑時,我已經躥到一個角落裡,大口喘氣。孔老師走出去時,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大獲全勝,為自己爭得了自由。直到看清孔老師血淋淋的傷口,我才知道自己轉危為安已成定局,同時明白自己闖下了大禍。看著孔老師的傷口,想到那一次他將我尾巴踩了那麼久,也沒有讓我化為肉泥,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格局太小,脾氣太大,對不起孔老師的寬容和包容。“這隻老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孔老師在衛生間一邊清洗傷口,一邊搖頭苦笑,“也難怪,這家夥不知我是救它,還以為我要殺它呢。”直到這時,我才想到,那鞋跟從來就沒有對準過我,而是一直對著粘鼠板的——孔老師所做的一切,原來是想解救我於倒懸! 以怨報德,恩將仇報,這些從骨子裡帶來的醜陋,才是我們老鼠最大的敵人。我不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的精神是不是已經死掉,成了行屍走肉,就像將刺刀紮進婦孺身體的那些惡魔一樣。發現大錯已經鑄成,知道傷害無可挽回,我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絕不再亮出利爪了。 聽孔老師說自己被老鼠抓傷了,朱老師猛地坐起來,看到傷口,朱老師跳下床,跑過去,拿了一個瓶子過來,朝孔老師腿上猛倒藥水,嘴裡哆嗦著:“得打狂犬疫苗。” 老鼠不是狗,不帶狂犬病毒,可有人偏要朝我們身上栽贓。欺負弱小也就罷了,還搞什麼邏輯推理:狗是貓的對手,鼠是貓的敵人;狗和鼠都是貓的對頭,自然是一路貨色;狗帶有狂犬病毒,鼠也必然有。 “我要是不買這粘鼠板就好了。”放下藥瓶時,朱老師帶著悔意說道,“都怪我。”“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過這該死的老鼠!”孔老師這樣說,也許是虛張聲勢,糊弄朱老師的,也許是真心表達,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要報一蹬之仇的。“這老鼠太野蠻,太狡猾,”朱老師有點無奈地說,“一塊粘鼠板,還對付不了它。”“在這關鍵時刻,你可以退縮,但是,我不能!我不會放過它的!”孔老師認真地解釋道,“上次對雅玉,這次對我,下次,它就要把魔爪對準你了。為了你的安全,我現在就向它噴出正義的復仇之火!”剛站起身,要把決心付諸行動,手機猛地響起來。孔老師毫無防備,嚇得一屁股坐在床邊。朱老師也吃了一驚,但看到孔老師驚惶而又故作鎮定的樣子,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我把這事說給小白聽,小白也笑了。小白這一笑,讓我心花怒放。為了讓小白的笑容更燦爛,我把孔老師的妥協方案公開在她的麵前:為了方便我的進出,保證我來去自由,孔老師專門在窗邊開了一個小洞。聽我這樣說,小白先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後來,搖了頭。我以為小白不相信,就指著窗臺上的鼠洞給她看。 小白看向鼠洞時,阿金叫起來。 人們都說狗是世上最溫馴、最忠誠的動物。可是,細究起來,這話至少錯了一半。畢竟,狗的溫馴,不是普遍適用,大眾化,無條件,而是特別設定,小範圍,有講究的。對人,特別是衣冠楚楚者,狗溫柔馴順,甚至會搖尾乞憐。而對鼠貓,乃至衣衫襤褸的人,狗又是粗暴狂躁的。最詭異的是,麵對狗的兩麵,你弄不清哪一個才是他的本真。至於狗的忠誠,就更不可靠了——他隻知道認主子,搖尾巴,探索骨頭的價值,卻不懂得識優劣,辨賢愚,思考公正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