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教員蹲下身:“媽,我送你去藥鋪,給朱先生看看吧。”白太太看著兒子,還沒來得及表態,孔校長先說話了:“跟石原約好了,失信的事,咱可不能做。”那語氣,就像耽誤了一次約定,就會讓整個家族蒙羞似的。白太太看向孔校長,心裡有不悅,臉色卻平和:“請孔大校長放心,我這個老太婆不會誤你事的。”“可能是走急了。”孔校長聽出了妻子的不樂意,將先前的話重復了一遍,也算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白太太站起身,笑了笑,對孔校長說:“讓三兒到藥鋪找朱先生,給我抓幾副藥,熬好了,等我過去喝吧。”孔校長說:“日本人要是發現少了一個人,會認為我們對他們有戒心的。”“日本人昨天到我們家的時候,三兒正巧拿木刀出去玩了,沒在家。”白太太將眾人看了一遍,告誡道,“大家到那裡,不準提三兒替我抓藥的事。”眾人點頭。冷夫人看著婆婆,眼裡閃著淚光。白太太看著崇言,笑著說道:“三兒,我的好孫子,就在朱先生家等著,哪兒也不要去。” 崇言往回走時,冷夫人喊了聲:“三兒。”崇言停下,轉回身。冷夫人向小女孩要過木刀,走幾步,到崇言麵前,蹲下身,把木刀交到崇言手裡,輕聲說道:“三兒,今天媽媽要是不回家,你不要哭,不要鬧,明天替媽媽看太陽。” 冷夫人將崇言摟在懷裡的時候,我淚如泉湧。人也好,老鼠也罷,物種雖有不同,但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想到我媽臨終前的囑咐,我忽然明白,我媽要我替她看太陽,其實是讓我活下去! 婆娑著淚眼,我想看冷夫人還會對崇言說什麼,這一家人如何完成生命的最後出征的,卻看到中秀從冷老師家沖出來。梨花迎上去,急切地問:“成了?”中秀罵一聲:“臭婊子!”一巴掌甩過去。梨花“媽呀”一聲,質問道:“你打我乾什麼?”同時,跳起來,一巴掌打回去。中秀手臂一擋,梨花打偏了。梨花再舉手跳腳時,中秀已經左右開弓,兩個耳光打了出去,頗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風範。梨花叫道:“有種你把老娘打死!”中秀越發怒了,一隻手抓住梨花的頭發,另一隻手瘋狂轟炸,十幾個嘴巴子一口氣扇下來,打得梨花不住聲地喊“姑奶奶”,一個勁兒央求:“饒我一命。” 有人跑過來,站在不遠處圍觀。梨花感覺有了依靠,一下子來了精神,讓好心人撥打110。中秀一手扯著梨花的頭發,一手抓住梨花的衣領,將梨花提起來,扔出去。梨花重重地摔到地上。中秀指著梨花:“你個臭婊子,做了什麼事,自己去派出所說。”說罷,揚長而去。梨花看著中秀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麼,對正打電話的人說:“別打了。不報警了。”說著,兩隻手交替著拍打地麵,嗚嗚哭起來。 夜深人靜,我收攏散亂的心,撥動空氣,追隨孔校長一家人的腳步,走進一家人的最後一次出征史。 孔校長帶著一家人在街道上朝前走,徑直走向一處拱形大門。山本和太郎站在大門兩側,刺刀明晃晃的,閃著寒光。山本身邊,墻上掛一木牌。木牌上寫著:日本駐屯軍南山小隊。太郎腳邊,倒著一塊木牌,木牌上滿是鞋印,字被遮住,看不清楚。孔校長走向大門,白太太緊隨其後,接著是孔教員,左手牽崇德,右手牽崇文,走在最後麵的是教員夫人,一手拎著刺繡小包,一手牽著女兒。孔校長看到地上的木牌,緊走幾步過去,捧起木牌,撩起長衫,擦拭木牌上的腳印,一下,兩下,三下,從容而有力。眾人走到孔校長不遠處,停下。孔教員丟下崇德、崇文,上前兩步,到孔老師身邊,解下圍巾,擦拭那些腳印。木牌上的字顯露出來,清晰起來:國立北水縣南山鎮小學。 校牌頂端的鐵條斷裂開來,孔教員把它們纏在一起時,鐵條滑了一下,戳破了手指。血流出來,滴到校牌上。孔教員要擦校牌上的血跡,孔校長說:“不擦!留在上麵!” 孔校長舉起校牌,舉著校牌上的血,要把校牌掛到墻上。太郎將刺刀對準孔校長,用日本話罵道:“混蛋!”山本過來,將刺刀對著孔校長後背,用日本話命令:“放下!”孔校長既不管日本兵的嗬斥,也不顧日本兵的刺刀,將校牌往釘子上掛。連續掛了兩次,都因為鐵條短了一截,掛上去,又滑了下來。孔校長放下校牌,撩起長衫,要撕下一綹。冷夫人說:“爸,我這兒有手絹。”說著,走過來,將手絹遞給了孔教員。孔教員接過手絹,要往鐵條上係時,太郎一腳踢倒了校牌。孔校長輕蔑地看了太郎一眼,彎腰撿校牌。山本一腳踢在孔校長屁股上,孔校長倒地,禮帽掉落。白太太往前走,大聲質問:“乾什麼?”孔教員攙起孔校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白太太走上來,撿起禮帽,拍了拍上麵的泥土,戴到孔校長頭上。太郎將刀尖抵在孔校長胸口上。山本將刺刀抵在孔教員脖子上,刀尖隨時可能鉆入皮肉。就在這時,裡麵傳來一聲喝斥。山本、太郎收回三八大蓋,立正,敬禮。孔校長看一眼門裡,說道:“石原小隊長,你叫我過來商量復學的事,為什麼這樣作踐我們的校牌?”石原走出大門,對孔校長說:“孔校長,來,我們一起把校牌掛上。”孔校長冷冷地說:“我自己能掛。” 將手絹係在鐵箱上,掛好校牌,孔校長帶著一家人進了大門。隨軍記者不斷拍照,孔校長神態自若。到一雕花門前,石原做了個手勢:“孔校長請。”“石原小隊長,你這是喧賓奪主呢。我,孔羽豐,才是這裡的主人。”孔校長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家人,回過頭來,毫不客氣地對石原說,“我們孔家,到我兒瑞祥這一輩,已經是七代人在這兒教書了。先是私塾,後是學堂,現在是學校,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們孔家的,始終與我們血脈相連。我們才是這兒的主人!”石原笑了笑,說道:“這些我都知道。我們大日本皇軍飄洋過海,把你們從苦難中解救出來,就是讓你們跟我們大日本皇民一樣,過上好日子的。”“你們帶來了戰爭,帶來了苦難,帶來了死亡,”孔校長質問道,“這是好日子嗎?”石原笑了笑,說道:“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兩天後,我們國立北水縣南山鎮小學,”孔校長毫不含糊地說,“一定要復學。”石原笑了笑:“這事,我們進屋好好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