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枷鎖(五)父女(1 / 1)

丈夫是在朱文清的督促下,辦起水晶作坊的。那時,夫妻兩人在家裡,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掙錢不多,卻也是你瞧我順眼,我見你安心。可惜,朱文清不滿意小康生活,一心想著大富大貴,要在錦上繡花,火上澆油,豬肉、白菜、粉條裡加上山珍海味。丈夫本沒有野心,但耐不住朱文清再三的慫恿,終於一步三回頭,外出闖蕩去了。去成都,跑雲南,至緬甸,又到馬爾代夫,錢包越來越鼓,膽子和脾氣也越來越大。朱文清先是懷疑男人外麵有人,後來才知道,自己的懷疑程度遠遠趕不上男人身體出逃的力度,丈夫在兩塊地裡播下了種子,結出了果實。   朱文清不能不憤怒,也無法不痛苦,但最後,卻也隻能接受現實。聊以自慰的是,婚姻還在,麵子上也還說得過去。哪知,丈夫忽然間開悟了,覺得兩隻腳踩在三隻船上太累人了,簡直是罪過,決定洗心革麵,離一個,辭一個,全心全意伺候最年輕的那一位。   “前幾天,我就買了幾包老鼠藥……”朱文清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老鼠藥,天下一等一的毒藥。藥方不得而知,藥力太強,能讓不辨糖衣炮彈的我們長睡不醒。製造這種毒藥,卻也暴露了人類的狹隘:自家偷香竊玉,欺世盜名,卻不容許饑腸轆轆的我們找幾粒粗糧爛果茍延殘喘。   孔老師站在朱老師旁邊,大聲說道:“買那東西乾什麼?你這不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嗎?”朱老師揮揮手,讓他走開。孔老師搖著頭走到一邊。朱老師對著手機說:“實在不行,你就回來!”“我哪還有臉回去。”“又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怎麼不能回來?”朱文清還在那端哭。“爸爸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了,媽在天上看著咱呢,你千萬不能做傻事!”朱老師淚水流了出來,“快把老鼠藥扔掉!”“這老鼠藥還不能扔。”朱文清一邊哭,一邊說,“我得嚇唬那壞種。”   由那個男人的背叛,我想到了小白和她的轉身。不讓我過去,連看一眼也不準許,隻能證明小白不僅不愛我,還對我特別討厭了。往深裡說,不是現在才不愛我的,是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在心裡告誡自己,要守住骨氣,保護一個失意者最後的尊嚴。但是,非常可惜,我的努力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抬頭,是她的笑臉;低頭,有她的笑聲。   必須找點事做,來緩解我的焦慮。   大門外那個老人,站在那裡好久了,依然不急不躁。老人腳邊有個紙箱,紙箱裡裝著兩隻雞,一隻冠子高,另一隻屁股翹。困在狹小的空間裡,腿被捆住,翅膀扇不起來,它們依舊羽毛相蹭,尖喙相接,不遺餘力地調情。將時光一點一點倒回去,我忍不住笑了:眼前的這個老人,竟是將朱校長整得跳了井,讓朱先生永遠喪失呼吸能力的朱三反,也就是那個在周歲時將筆桿子折斷的嬰兒朱承熹。   朱老師趕回來,一手提紙箱,一手拉著朱三反,臉上帶笑,嘴裡卻抱怨:“爸,怎麼不給我打電話?”“怕耽誤你事呢。”朱三反這樣解釋時,滿臉的慈祥,細密的褶皺裡都灌滿了愛。“過來開個門,哪裡就耽誤了?”朱老師埋怨道,“在門前站這麼久,能不累嗎?”“不累,不累。”朱三反解釋,“我這骨子還硬,站不壞。”   說了一會兒閑話,朱三反突然話鋒一轉:“你大姐還是年上給我打的電話。我打電話,她不接,隻回幾個字的短信。”“大姐做生意,人來貨往的,”朱老師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話,“一人頂幾個忙呢。”朱三反點頭:“忙點好,忙點好。”“大姐昨天還給我打電話了,說自己有時忙得飯都顧不上吃,叫我們不要掛念呢。”“你說這一年忙到頭的,圖個啥?這人啊,要學會控製欲望,懂得知足常樂。話呢,不該說的就不要說。事呢,不該管的就不要管。錢呢,不該掙的就不要掙。人生一世,要是沒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就不要難為自己,為雞毛蒜皮掙紮了,夠吃夠喝的,夠奔頭也就行了。”朱三反苦笑了一下,反思起自己來,“我要是早懂得這些,就不會成為逆子叛孫,老朱家的千古罪人了。”“爸,那不是您個人的問題,”朱老師笑著說,“而是命運跟您開的玩笑。”“個人的失誤也好,命運開的玩笑也罷,帶給我們家的傷害,太大了,太深了。”朱三反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從考場裡被趕出來的時候,我很無助,心理處在崩潰的邊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回來做什麼都講出身,一再地靠邊站,我再也承受不住,精神崩潰了。我想重新做人的,結果卻成了鬼。”“爸,”朱老師說,“過去的事不要提了,也不要放心上了。”“我也想放下,想忘記,再也不提起,可是,有些人,睜開眼,就在眼前,有些事,閉上眼,就在心裡。”朱三反苦澀一笑,“哎喲,真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怎麼去見我那羞死的爸爸、氣死的爺爺。”   “爸,那時候發生的事情,爺爺、老太爺肯定早就原諒您了。”朱老師笑著說,“要是怕他們不原諒,你就使勁活,活上一萬年。”“我是爸爸的兒子,爺爺的孫子,他們能用生命給我鋪路,怎麼會不原諒我呢?不能原諒我的,是我自己。”朱三反聲音低沉,像是從暗黑的鬼世傳過來,“我是不肖子孫,給老朱家丟了臉。”“爸,您強迫自己背負的精神枷鎖,該砸碎了。”朱老師努力地笑著,“我們一起動手,將它徹底砸碎。”“有些枷鎖,是砸不碎的。”朱三反苦笑著說道,“越是無形的東西,影響越深遠。”“您已經用幾十年的沉默,”朱老師認真地說,“彌補您的過失了啊。”“如果隻是過失,當然可以彌補,但是,我犯下的是罪孽啊。”朱三反頓了一下,“說到沉默,在學校教書的三十多年,除了上課,我一天也不說三句話。有一次例外:白掌櫃逼我說了好多話,他逢人就講,把我這個啞巴逼得說了一火車話。哦,我今天話也多,這是改常了,人要死了。”“爸,您不要這樣說。”朱老師笑著說,“我們現在生活剛剛好,您可不能早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