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我將目光舉起來,希望越過人類智慧的天空,看向更高更遠處。然而,不管怎麼努力,一隻老鼠的視野極限,隻能局促在人類智慧的底端。所有那些想越過浩瀚智慧的努力,都被證明是無用的,甚至顯得特別可笑,但我並不因此而自卑。這是因為,我們老鼠的上限不高,卻是有底線的:我們崇尚友愛、理性,不會為一顆花生米爭得頭破血流,更不會一言不和就破口大罵。 想到馬強由對“處女作”一詞的厭惡發展到對冷老師的攻擊,想到李新、宋勝江等人對冷老師的批評、嘲諷與辱罵,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借助踩一個地位低,或者看起來無用的家夥,能夠向地位高,或者瞧一眼都覺得有麵子的名流獻一個媚眼,我會不會抓住這個機會,把那家夥踩進泥潭裡,踏到地底下?如果不會,那就不要任意評說。拋開利益妄談修養,本質上來說就是耍流氓。 對於冷老師,盡管他可能搶走《老鼠列傳》的著作權,我也不能簡單地否定他的所為。畢竟,我生在東州,長在東州,盡管這塊土地上的農人要了我父母和哥姐們的命,盡管東州這塊土地上的母雞不分是非差點奪走了我的性命,盡管東州這塊土地上的老鼠玩弄了我的情感,我還是深深地愛著這塊土地。愛生養自己的土地,就像愛生養自己的母親一樣,無論美醜,無論貴賤,都不需要理由,也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由知識分子的金剛怒目,包括江萬方社長的直言不諱,宋勝江老師的不避臟字,我想到了自己曾經有過的批評。我對人類時有批判,對動物兄弟也常懷抱怨,對小白更有過嘲諷,但不管怎樣的出言不遜,也都不是蓄意的誹謗,更不是惡意的中傷,而是由摯愛生發出來的挑剔,唯一的希望,是這個世界更美好,生命更純粹。如果看到不滿意的卻裝作沒看到,甚至將潰爛說成桃花,我就不配做老鼠,連臭蟲也比不上了。畢竟,有些氣味,雖不惹人喜愛,但它原生,本真,比粉飾出來的謊言更有價值,也更值得信任。 小白來到時,我正陷在對立、混亂的思考中,以致在看到她的最初幾秒鐘裡,沒能回過神來。小白看著我,疲憊中帶著喜悅。“你來乾什麼?”再也沒有比這更傻的問話了。如果我說:“小白,你可來了。”然後,再加上一句:“看不到你的時候,真是度日如年啊!”說不定小白會被感動,同意我去看她的。可是,為了守住該死的麵子,我竟用最生硬的語氣提出了最無腦的問題。 小白笑一下,忽然板著臉問:“我為什麼不能來?”“你不給我過去,我當然可以不讓你過來。這叫禮尚往來。”我一向看不慣男人的小家子氣,也不願吹毛求疵,更不想把愛情的路堵死,可是,這話出口時,我竟體驗到了久違的快意。小白板著的臉笑了一下:“真生氣了?”我故作輕鬆地說:“一隻有思想的老鼠,不會為不相乾的事情生氣的。”“在你眼裡,”小白帶著幾分揶揄的口氣問道,“我是不相乾的嗎?”“從你拒絕我過去的那一刻,”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們之間就畫上了句號。”阿金的叫聲傳過來。小白一陣緊張:“我得回去了。”我再也裝不下去了,懇求道:“我跟你一起過去看看吧。”“不,”小白搖了搖頭,“你不能過去,更不要看阿金一眼。” 小白的態度,以及她竭力藏起的隱秘,加重了我對阿金的反感和厭惡。這條可惡的狗,對富人,老虎,獅子,甚至是一塊沾了點肉或筋的骨頭,也會搖尾乞憐,顯出十足的奴才嘴臉,而對窮人,鼠,貓,鵝,鴨,甚或是風度翩翩的山羊,總是頤指氣使,顯出暴戾猙獰的麵目。“不管阿金叫得多兇,你都不要……”話未說完,小白低下了頭。她那逃避的眼神,心神不定的樣子,就像偷吃的貓看到了主人。想到小紅把小白臉藏進衣櫃的那一幕,我忍不住想:難道人類的醜陋行徑,在鼠狗身上重現了? 阿金叫得更瘋狂了。那聲音裡,有激動,有亢奮——見到獵物,或是渴求異性時,頭腦簡單的狗就是這種表現。一陣風吹過,一縷怪味飄過來。淡淡的腥,點點的臊,淺淺的臭,交雜在一起,雖然微弱,卻也直朝我的鼻孔裡鉆。那是阿金令人作嘔的氣息。顯然,這是小白身上發出來的。我終於明白小白為什麼逃避我的目光,心神不定了。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少真愛和忠誠,同樣,移情與背叛也永遠不會絕跡,而小白移情別戀的對象竟是一條狗,實在超出了我的想象。盡管憤怒鋪天蓋地,我還是不願像人類那樣,愛得死去活來時,以醜為美,不愛了,就揭秘聞,發裸照,將美好的愛情折騰得支離破碎。我們老鼠,雖然談不上高尚,但還是念舊情的:一朝有愛,終生不願加害。 我揮揮爪子,讓小白離開。小白匆匆看了我一眼,跑走。我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不敢將目光抬起來,生怕一不小心看到阿金,讓自己錯失尊嚴。小白步履有點蹣跚,跑幾步,慢了下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到墻邊,停下來,轉身看到我,笑了。遲疑了一下,我跑過去,正要說話,一陣風吹過,腥,臊,臭,所有難聞的氣味一起飄過來,我再也撐不住,“哇”地嘔起來,就像王鐘吾等人搶了屍體,白石佩嘴裡的破布被抽出來一樣。“怎麼了?”小白用爪子拍著我的脊背,“不舒服嗎?”爪子一起一落,那氣味就一飄一蕩的,鉆進我的身體,攪動我的腸胃。 明白了我嘔吐的原因,小白後退兩步,尷尬地說:“我不小心踩到狗屎了。”這種虛假的解釋,比起那難聞的氣味,更讓我作嘔。我抑製住自己的反感,冷冷地看著小白:“你還要騙我多久?”“你什麼意思啊,我聽不懂。”“你身上、頭上全是臊臭味,是在狗屎堆裡摸爬滾打的吧?”“我們不談這事,”小白看了我一眼,將頭扭到一邊,“好嗎?”“為什麼要逃避?”我直截了當地追問,“你跟阿金戀愛了?” 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族與族之間的爭鬥,人與人之間的吵鬧,有的是言差語失,因小失大,有的是原則問題,兩敗俱傷。對於一隻老鼠來說,不管有無思想,愛情都是最大的原則、最高的情感、最後的底線,不能退讓的。麵對我這尖銳的問題,小白要是罵我一頓,我會高興的,但是,她沒有生氣,也不惱羞,甚至還開起了玩笑:“我又不是人,哪能出汙泥而不染呢。” 小白的這個自嘲,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的心已經不屬於我了。我朝小白揮了揮爪子,叫她走開。小白淡淡一笑,假意溫柔地望著我。又一陣風吹過來,我終於堅持不住,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