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小花(七)痛哭(1 / 1)

“到你三哥家時,我是被拐賣的。拐賣我的,是我們同村的鄰居。他們拿著你三哥的錢,走了。”小花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過來,“我記得你曾經問我是不是被拐賣的,要是被拐賣的話,可以幫我。但我那時不敢說實話。那兩個人說,我要是說出了實情,就給我打針。他們知道我從小就怕打針。小時候,我一打針就哭,我一哭,爸爸就抱我,媽媽就哄我。那個時候,我是爸爸的乖寶寶,媽媽的掌上明珠。那個時候,我多幸福啊。他們不光威脅我,要給我打針,還說,我要是把事情辦砸了,拿不到錢,他們就殺我全家。”王警官罵道:“這兩個該死的人販子!”冷老師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從你三哥家跑走時,我以為自己可以擺脫噩夢,過上好的生活。可是,沒想到,收留我的那兩個人,又騙了我,把我帶到了這一家。他跟你三哥不一樣,我不從他,他就罵我,打我。我肋骨斷過,頭上、身上都是疤。我想死,可是,我有孩子了。他給我上鎖,帶我走街串村討賞錢,我不從,他還打我。”說到這裡,小花淒然一笑,“你回去,跟你三哥說,叫他好生過日子,徹底忘了我。現在,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我們回不去了。下輩子,我當牛做馬,還他那些錢。”“你放心,”冷老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回去就跟三哥說。”“我剛才好象夢到他了。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了句什麼,就跑走了。”小花瞇著眼,說道,“他瘦了,跟一根柴草棒似的,我差點沒認出他來。”   冷老師轉身往外走時,輕聲念叨:“跟照片完全不一樣了。”王警官、譚警官、吳科長相互看一眼,跟著走出病房。冷老師沿著走廊一直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念叨,直到走廊盡頭。三人跟到走廊盡頭。冷老師轉回身,對三人說:“我想靜一靜。”三人點頭,慢慢往回走。冷老師蹲下身,抱著頭,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走廊裡的人或抬頭,或扭頭,病房裡能走動的人也都跑出來,齊刷刷地看向嚎啕大哭的冷老師。冷老師一邊哭,一邊說:“三哥,這世上,還有比你更苦的人啊!”   不忍心看冷老師抱頭痛哭的樣子,我把目光收回來。看周圍的一切,人,車,樓,包括鬼影,都是模糊的一片。原來,我的眼裡也滿是淚水。我不知道我的淚水,是為三哥流,為小花流,還是為冷老師流,為自己流。那同情和悲傷的淚水似乎永遠也抹不盡,直到天擦黑,王警官把冷老師送到家門前,我才勉強抑製住那滔滔不絕的淚水。車停下,冷老師沒有急著下車,而是嘆了口氣:“唉,現在,我才真正理解江萬方社長和宋勝江老師的憤怒。”三哥跟著冷老師下了車,說道:“醫院,街上,墻旮旯,我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你三嫂。你現在跟我一起,再到別處找找吧。”冷老師聽不到三哥的鬼話,看不到三哥那張精瘦、乾癟,滿是希望的鬼臉,徑直走進家門。三哥不知道自己找到了小花,隻是沒能認出來。是的,歲月的鋼刀,生活的無情,早把小花刻畫成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汽車啟動時,我才發現,自己還趴在汽車的底盤上。匆忙之間往下跳,再加上長時間的顛簸和流淚導致的頭昏腦脹,方向和力量都沒能把握好,我被結結實實摔了一跤,身子差點散了架。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神誌清醒,從疲憊的深淵裡爬了上來。正要回窩,卻看到了讓我意想不到的情景:花常艷和小紅手牽著手,笑盈盈地走了過來。我以為出現了幻覺,忙揉了揉眼睛。千真萬確,花常艷和小紅的手牽在了一起。   人類好多次在瀕臨滅絕時轉危為安,秘訣就在於戰爭之後擁抱了和平,將敵人化為朋友。這是理性的勝利,也是胸懷的功勞。花常艷和小紅的手無限溫柔地握在了一起,再回想他們的互扯頭發,互撓臉蛋,那麼不共戴天,真有隔世之感。她們並排走在一起,還扭頭笑看對方一眼,那種親密,讓人動容。我一向主張兄弟消怨,支持姐妹和解,看到她們化解了世紀難題,沒有理由不高興,隻是,有點兒不敢相信眼前的溫馨。   花常艷和小紅的溫馨愈發顯出我的冷清。但我並不羨慕,更不悲傷。自從看到小白和阿金調情,我就不愛她了。唯一讓我無法釋懷的,是小白品位太低。小白這家夥,要是愛上任勞任怨的牛,哪怕愛上喜歡唱高調的驢,甚至愛上狡猾的老狐貍,我都會為她祝福的。可是,阿金那條狗,既不勤勞,也不儉樸,言語還不溫柔,創造力根本就沒有,思想的光芒從未照過它那愚蠢的頭腦,它的最大幸福,就是抱著主人拋過來的骨頭,啃得口水直流。由阿金的境界低劣,我想到了小花丈夫的棍棒和鐵鎖,想到了小白可能的結局。如果小白像小花一樣,我該為她哭泣,還是笑她短視,罵她活該?如果我陷在這件事中走不出來,我會不會重蹈三哥的覆轍,變成瘋子,最後落寞而死?   想不重復三哥的命運,我就要來一個徹底的轉身,重新開始生活。當機立斷,我和寄居在我身上的虱子、跳蚤開展了對話。我沒有像過去那樣批評他們的吸我血,更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怨艾。因為被尊重,虱子和跳蚤不住地誇獎我們老鼠有經天緯地之才,有稱雄世界之能,隻是因為低調,不願與所謂的高等動物爭鋒,才讓人類坐在了地球的頭把交椅上。明知這話裡有調侃、玩笑和戲謔的成分,我心裡還是很受用,就像在街頭流浪,饑腸轆轆時,突然看到一顆花生米正躲在路邊朝我微笑。   因為我不端思想家的架子,天還沒亮,我就和身邊的所有東西,長的,短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喘粗氣的,細呼吸的,都稱了兄,道了弟。“你怎麼成天跟我們在一起,不去看情人了?”仙人球來得晚,知道的卻不少,而且,這家夥仗著身上有刺,別人奈何不得,說起話來,從不拐彎抹角,有點雜文家的風格。最難能可貴的是,它活得比我通透,根本不需要用力,就把豎琴曼撥給忘了。“沒有啊。我沒有情人。”我認真地跟仙人球玩起了文字遊戲,“情人?我的感情,為什麼要獻給人?人,魚龍混雜,也值得我去愛?”“別轉移話題好不好?我說的是小白,甩你的小白呢。”   仙人球揭開我的傷疤,又撒上了一把鹽,無非是要看我的笑話。我沒有上它的當,裝作什麼也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兩隻老鼠之間有了感情,或者玩一場情感的遊戲,得叫情鼠才對。”仙人球冷笑了一聲,問道:“你的咬文嚼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是跟孔老師學的嗎?”“你怎麼隻看到孔老師的咬文嚼字,”我反問道,“卻看不到他的嚴謹理性?”“孔老師踩著你的尾巴,沒把你踏死,你就護著他?”“你來得晚,怎麼知道這事的?”“聽說的啊。”“道聽途說。”這樣責備了仙人球之後,我信誓旦旦地說,“昨天,我還去看了小白呢。”“你看都不朝那邊看一眼,怎麼會去看她?”仙人球揭了我的老底不算,還要繼續讓我難堪,“你們這些自以為是、愚蠢至極的家夥,說的鬼話並不能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為什麼還要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虱子質問我:“以思想家自居的老鼠,你為什麼一麵討厭作假,一麵弄虛作假?”“一個假的思想家,專門招搖撞騙的敗類!”跳蚤這樣給我定性。意識到遭遇了類似冷老師那樣的口誅筆伐,我晃動腦袋左顧右盼,滿眼迷茫地問:“思想家呢?思想家在哪兒?”   “這段時間,你心情不好吧。”鋼筆說話了,“你心情怎麼不好的,說出來聽聽。要是有趣,我就把它記下來,再發表出去。這樣,我賺錢,你出名。”想到冷老師的遭圍攻和三哥的被打罵,我急忙擺動爪子:“別。千萬別。”“說嘛,”見同行都踴躍發言,鼠標也不甘落後,“好兄弟,大思想家,尊敬的閣下,被情婦甩了的感覺,說給我們聽聽,也好讓我們把同情和支持一起獻給你。最重要的是,把委屈都說出來,你那心情啊,馬上就會好起來的。”“我不需要同情和支持。”我拍了拍胸脯,“我這心情從來就沒有不好過。”這話一出口,就引來了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