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大堂,老和感到一陣深深的疲倦。深紅色的大理石紋路顯得極為紮眼。 他搖晃著走到門口,聞到霓虹和喧囂的氣味。暖風吹得一愣,老和擠了擠眉頭,一陣頭暈目眩,但酒醒了不少——門口的侍從彎腰又起身,推開厚重的玻璃大門。他走出門外,看到客人三三兩兩得站在停車場周圍。 有人朝他揮手,他也舉手示意,還是搖搖晃晃。 “再見!“他揚起脖子喊道。 “明天見。“客人回答。 酒店兩旁都是商業街區,嘈雜的廣場裡擠滿了人群。似乎年輕人都喜歡裹挾著暖氣的冷風,或者是坐在形狀各異的遮雨棚底下講悄悄話,看到大如豆的雨水沿著白色的柱子滾落下來,一會兒又消失不見。 這裡的葉片和雨滴都那麼大,隨著雨季年年循環。但好像沒有循環,老和曾這麼想。不是夏天還是夏天,連同衰弱的雨季。 客人陸續離開了,老和捋了捋領帶。因為司機已經把汽車開了過來,就停在酒店門口。門外的侍從讓出一個空位,沉重的車門向後敞開。 老和側身,小心挪進車裡。車內亮著昏暗的燈光,粉色的光導纖維布滿整個車頂。但又很難讓人覺得昏昏欲睡,總之是一種十分愜意的氛圍。 車內有一個小吧臺,櫃子邊上擺放著醒酒的茶湯。老和喝了一口,又放回到吧臺裡。 “走吧。“老和說。 於是年輕司機啟動汽車,把車廂調整到一個舒適的溫度,隨後駛出Regent酒店。 老和呼出一口氣,他讓身子盡量靠在座位上,臉側過來看著窗外。車內的空間足夠寬敞,他怔怔出神—窗外的燈光頻繁閃爍。 “老板,外麵雨下得挺大了。“年輕司機打開雨刮器,玻璃上滿是水珠。 一條條雨線粘黏在車窗上,老和的眼前變得無比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應該是陣雨,他心想,烏雲從洋麵飄來,聚集在頭頂,偶爾伴隨著短暫的雷暴。老和搖下車窗,雨落在柏油路和混泥土建築上是有味道的。道路靠近門店,喧鬧的聲音穿過雨水。大概都是汽車的聲音,廣告的聲音,門裡的音樂,和行人走路、交談以及雨水和雨傘碰撞的聲音。 還有香水,門店裡散發出來的,逼人的香水。 盡管水幕遮擋了一部分視線,什麼東西看起來都是隱約不可見的。橘黃色的水影塗在車窗上,等光斑折射成圓點後在水霧裡緩慢晃動。 司機連上藍牙,音樂是James Blunt的《you are beautiful》。 “yeah, she caught my eyes As we walk on by She could see from my face that I was Fucking high And I don’t think I will see her again But we shared a movement that will last till the end.“ 這是一首很簡單的英文歌,歌詞大意是“我“在地鐵站遇到一個陌生女人,“我“對那個陌生女人有愛慕之情。 車上的老和萌發了這樣的念頭。他看著路旁走過的年輕女孩和男孩,似乎想要急切得找到什麼東西。他握住扶手,眼睛快速從道路兩旁瞥過—車開得很快,以至於他都看不清楚,什麼都發現不了。 他想讓車開得慢一些,或者乾脆停下來。 如果這麼做,駕駛員一定會遵從他的想法。但是老和沒有出聲,他平靜得焦慮著,感覺汽車從緩慢到加速,路邊的花壇和景色快速變換。 這種感覺是從哪裡來的?汽車還是行人?老和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好像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個幻覺,突兀出現。 很多年前,老和大概也是主角,和大多數人相比,他都是主角。至少自己的家距離酒店不是很遠,就在商業中心的旁側。巨大的綠色從四周環繞的玻璃建築。老和住在頂層,草壩平鋪得像個公園。燈光一定可以照到這裡,或是被泳池反射成藍色四處流動。 老和打開車窗,四處張望。拐彎之後,汽車距離Skyline Boulevard隻有兩街之隔。周圍的聲音已經少了許多,他能清楚得看見公寓的標誌和燈光,非常明顯。 “老板,咱快到了。“司機怕老和睡了,於是輕聲提醒。 “嗯。“ “老板,今晚上您喝得不多吧。“ “還行,都是些老朋友了…隨意喝點,沒什麼講頭。“老和笑著,“明天才是結婚紀念日。“ 老和在二十六歲那年結婚,娶了九歲就彼此喜歡的女孩。如今他四十六歲,將近半百。妻子也已經四十三了。 “是啊,您和嫂子在一起都已經有二十年了。“司機有些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的感情,某個明明是喜歡自己的女孩,但好像永遠隔著一層紗,遠在天邊,撥不開也看不清。 “沒錯,都有二十年了。“老和點頭,好像在回憶,“現在想想也挺有趣…雖然是從小到大就生活在一起,但剛結婚那會兒是真沒少吵架,好像什麼事都能吵得起來…“ “那您都讓著嫂子唄。“司機也很喜歡喜歡自己的女孩,幾乎所有事情都依著她。甚至一句聊天都要思索很久,生怕說錯了話惹女孩不開心。女孩喜歡自己,司機也喜歡她,兩兩鐘情的付出也可能沒有很好的結果。 “那倒真沒有…我在別人眼裡怕老婆,其實在家裡就愛和你嫂子爭個明白…那感覺就像小時候鬥嘴一樣。“老和抬頭,“也別覺著我們真的生氣吵架了,沒有那回事的。一起走過了那麼久,各自是什麼脾氣,心裡都清楚著…“ …“倒是你,聽說又換了一個馬來西亞的姑娘。“老和問。 “我就這樣了…無所謂的。“司機隻是把車停在了門口,不太願意說起那些事情,“老板,您在這兒下吧,我去停車場停車。“ 他看了一眼窗外,確認了陣雨真的隻下了五六分鐘。現在當然是雨停了。 老和擺擺手,盡管司機也沒看見,“去吧去吧,記得早點回家…明早就不用來接我了,你到時候直接去會館就行。“ “好嘞,明天我也準備了一份禮物給您和嫂子。“ “行,那明天見。“ 老和給妻子發了消息,順便換上藍灰色的外套,把領帶扔在了座位上。 他打開車門,陣雨過後的天氣格外悶熱,就像自己喝了點酒但又沒有完全醉。這種感覺不能讓人搖搖欲跌,但想極力穩住思緒而無法得到排解。 可依舊是非常苦悶的。明天是老和的結婚紀念日,司機很是羨慕老和以及老和的妻子—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隻是他們兩個人,還有他們的生活狀態。 司機幻想自己也能有這樣美滿的生活。他絕不是不切實際的人,他完全可以離開現有的生活,找到一份穩定的歸屬。他很羨慕,但他似乎並不希望是這樣的。這容易讓他想到一位中國的詩人徐誌摩。一百年前的詩人好像也是用隨意維持隨意的關係,金錢並沒有和他的真心有太大的關係。以至於感情也是如此。 如今的年輕人大概都是這樣吧,司機心裡想。他把汽車開進附近的一棟樓,那是專門用來停車的樓。像老和那樣的夫婦又能有幾個?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那麼糟糕,也不用羨慕什麼,如今大概都是這樣。 汽車隨著升降機停放到指定地點。自己的車就在外麵。等司機走出停車場時,老和已經不在門外了,他看了看手機,首頁上有一堆消息沒有回復。 他笑著關了手機。 老和也沒有走進公寓,而是沿著附近的路走向商業區。倒不是他心緒不寧,隻是單純的想散步而已。這條路在六年前他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是如此,甚至連景物都沒有發生變化。藍青色的石磚鋪在一片水池中央,四周圍繞著茂盛的綠葉。季節不會改變,於是時間就停在了綠葉的水珠上麵,下雨了,或是雨停了,反復如此。 和言明二十四歲那年從布裡斯托爾回來。應邀去一家公館。按照他自己的話講,那是他為數不多,好像在夢裡一般的場景。他好像是回到了十一歲的時候,也是在一個公館的夜晚,喧雜的交談聲迫使他早早離開了座位。 他四處奔跑,或是在每個有人的房間裡偷望—那是某些這個年齡的孩子喜歡乾的事情,吃飽了一點就喜歡四處瞎逛。但後來他始終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四處張望過,或是看見了一個同齡的女孩,和他差不多的年紀,在一個房間裡走出,又在門口停留。 竦然,公館裡的燈光和景色讓他恍惚。 和言明隻是依稀記得她有黑色的長發披在肩上。但好像又不長,他覺得剛剛好。恰到好處能遮住他的視線。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見到過女孩的麵容,他反復得想再遇見一次,於是他跑回房間,隨意填飽肚子,決定正式脫離餐桌。 但讓他失望的是,或者故事通常是如此發展的:那個房間的燈已經暗了幾盞…桌子上擺放著用完的餐具,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收拾它們。他似乎聽見了門口還有交談的聲音,於是匆忙跑到門口,好像又見到了黑色頭發的背影。那道身影一定跟著燈光在和言明的腦海裡晃動,或者沒有在地麵上維持太久。和言明不記得那天晚上是怎麼回去的了,似乎記憶也出現了空缺。 那像是一個有點恐怖的故事,或是驚悚電影的某個片段,和言明自己覺得。尤其是經過他的口說出來的話。因為那個夜晚無從考證,他應該離開過座位,但不確定是否有後續的這些場景。但他堅持認為那晚肯定有這樣一個女孩。“就算是幻覺,“他對自己說,“也應該是可以牢牢記住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堅持一個幻覺。即使他幻想過這不是幻覺,他甚至和小女孩聊了聊,離開的時候道了別。隻是自己年紀太小記不太清楚。或者在某個地方,那個小女孩也想到了他,那麼以後真的再見了麵是不是要像《天龍八部》裡虛竹的“夢姑“? 諸如此類,想得越久就越入迷。這讓和言明愈發感到那晚的不真切。可是越不真切,就越想把它想真切。於是就成為了一種現實和夢之間的妄想。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那不是夢。不同的公館,但確實有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這次是那麼真實,因為她和某個男人交談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男人幫她拍照,剪成短視頻。二十四歲的和言明上前交談,他打開手機找到她,點了關注,然後便離開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和言明甚至沒有再看過年輕女孩的視頻。 老和繼續走在路上,看起來離家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一邊打開手機和妻子聊天。就隻是單純的聊天,漫不經心地想著某個念頭。 “想吃什麼水果?“ “晚上就是之前的幾個朋友,都認識的吧…他們明天也都來。“ “好,我記得那附近有一家不錯的咖啡店,也做甜品。“ “嗯,等我回來一起找找相冊…對,爸媽把小時候的照片也發過來了。“ “記得給Karin喂點南瓜…要是還不愛吃的話就塗一點在她的鼻子上。“ “嗯…明天咱們把閨女帶上一起出場。“ 老和其實不想這麼聊天的,但他覺得這麼多年了好像還是沒有說夠。比如家裡還有水果,妻子知道那家咖啡店,Karin早習慣了吃南瓜。可這些事情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年輕的時候看書看到淩晨三點,一覺醒來是下午兩點,喝過一杯茶,看到妻子悠悠地坐在搖椅上。那些日子裡他才明白什麼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抬頭低頭都在心裡。這種淡淡的喜歡一直伴隨到現在,在他人看來這就是最完美的愛情了。 老和就如此一路走到了人群擁擠的路口,人們拿著剛用過的傘,傘葉上的水珠齊刷刷地往下滑落。 他跟著人潮湧入地下廣場。電梯緩慢下降,站在一旁的父母帶著小孩,小孩手裡提著剛買的麵包,另一隻手舉著榴蓮口味的冰淇淋,冰淇淋的兩側是鬆脆的威化薄餅。也有一對情侶挽著手臂,各自提著一袋子東西,好像是枕頭或是被套。其實還有很多人,但是老和似乎隻在意他眼前的這幾人,他就站在他們後麵,跟著一起慢慢下降。 電梯到了盡頭,空氣裡有一股炸雞的味道。這裡附近都是一片餐廳,炸雞店門口排起了長隊。附近料理店的男人站在門口的座椅旁邊,拿著菜單和宣傳手冊笑著迎客,菜品大有深夜食堂之感。 和言明邁出電梯,四處張望。他不再往前走了:因為那根本毫無意義。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裡?此前,他一直認為自己隻是想散步而已,可現在事實卻並非如此。如果確實是來散步的,和言明應該會繞著地上的街道走一圈,隨意買些東西,然後再逛一逛書店。 可是他站在人群擁擠的廣場乾什麼?他不應該回家嗎? 和言明隨意找了個位子坐下,打開手機。 桌子上殘留著未收拾乾凈的垃圾。 想要乾些什麼事?不如找些什麼東西?和言明如此想。百般無聊,他不禁想起了司機的一段社交動態。 有人發:“……我永遠是你最堅強、最後的護盾,永遠在你身後。“ “勇敢去愛。“某人回復。 司機留言說,“你有這個能力嗎?“ 和言明笑了一笑,覺得司機的留言特別有意思。也許隻是很細微很相似的一個念頭,他想。不經意間,在某個地方站了太久。於是他搬到這兒也是因為那個念頭:布裡斯托爾有點冷,這兒永遠都是夏季。 可這又是一個怎樣的念頭呢?和言明其實是有些想明白了的。年輕司機的留言指向他喜歡的一個女人:那是一個陌生的人,一個虛幻的人。他也沒見過,也許隻是見了一個照麵。但是突然之間,這個陌生的東西卻可以替換一切。 他翻著自己手機裡的一切,一切的信息。包括照片、聊天、短信、通話、遊戲、工作報告、文件、影片、圖片、音樂、視頻、小說、計算工具、生活app、郵箱、購物、甚至VPN——這些隱藏著的碎片和片段,這些在沉默了許多年後,因為某個念頭牽動而不停攢動的情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細微卻敏銳。 碎片繼續回閃,那是老和自己回憶出來的:他與他的精彩人生,與他三十多年的美滿愛情。何止是美滿呢?就如同我說的那樣,這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愛情是如此漫長不變且美好的。在這樣不經意的夜晚,這不過是細水長流中一小段迂回罷了。 “可真的是這樣嗎?“老和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問自己。“真的是一小段不經意的瞬間嗎?“ 老和站了起來,一片白茫茫。他走出一步,眼前就變得清晰一些:那是他想要的答案,一個陌生的答案。老和不再顧慮,他似乎想明白了,也許是人們永遠不會明白的事情,但也是自己放下的某個東西。就像如今的選擇:一個陌生的、擦肩而過的人影,一個讓他放棄一切、隨之而棄的念頭。如果自己真的有選擇的話!老和再向前走出一步,這次是一大步,那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距離。如果還有機會選擇的話:老和的內心充斥著這個念頭,他會怎麼選擇?他會去選擇那個縈繞了那麼久,卻隻是麵對麵站了短短片刻的? 歌這麼唱: “My life is brilliant My life is brilliant My love is pure I saw an angel Of that I'm sure 老和跑了過去。 人影忽明忽暗地飄動,轉瞬即逝。 第二天上午,老和的結婚紀念日如期舉行,賓客舉杯,慶祝他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