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露元年,雪嶴和尚經室利佛逝(馬來亞)向北跨越南中國海,趕上六月多風暴的西南季風,漂泊兩月有餘,在廣州登陸,後官船又一路送他經水路抵達揚州,再陸路十八天抵達長安。十年遠離故土,他暫住換上高宗賜給的袈裟,心下其實甚不安定。 “大師,”周圍的人自廣州始,就一直這麼稱呼他。他知道自己不能推辭,唐朝禮佛,他自剃度之日便不驚寵辱,心平止水,這一聲聲“大師”,如鐵鋪中一塊甘願淬火的鐵板,最後成為寶劍利器,還是法杖,不可知。 皇帝並沒有召見,據說尚在洛陽行宮,大唐對西行歸來的和尚已經有了一套固定儀軌,袈裟也不知送出了幾套,官府辦事的井然有序,安排大興善寺讓他依止,也可協助譯場的一些工作,這樣一來,就是長期的打算了,雪嶴尚未多想,但消息一出,城內貴人閑人紛紛也來拜見、供養。 隔幾日他去了太平坊,當年籌備上路前,他總是往這兒跑,沙姆斯薩寶在這有個大宅,他們一行人的夏天過得暢快無比,他仿佛還能聽見當年院子裡各人嬉鬧的聲音。 沙姆斯是個波斯歸化大唐的商客,他那宅子據說是皇帝送的,當年院子裡幾棵參天銀杏,要上溯到北魏年間,他在天竺的時候,便常想念這幾棵大樹映著藍天,閃爍金黃色光芒的景象,這對他來說,和東市上元節的熱鬧、慈恩寺雪後的竹林,具化出故國的形象。去之前,他記得卷章總會帶上一匣子長安細點,便繞去了東市。 “漱梨坊?”香店的老板滿臉堆笑,“大師算問對人了,不是久住的街坊,確實不知當年紅極一時的漱梨坊如何就在長安城偃失了,我倒略知一二,店老板是我一主顧,姓什麼?不姓李,不過現在也搬走了,去洛陽了。” 世事無常,雪嶴擺擺手,一個僧人平日修煉的就是專注不起塵染,入境後,種種緣起緣滅如飄落落絮,令其毫無避閃之力。這次遠渡,他還帶回了一尊踺陀羅風格的彌勒佛石像,廣州官船上的人,看他總自己背負個大竹簍,頗為珍寶的樣子,便好奇內裡何物,他說要帶給恩師閻相,對方就一臉惋惜,原來閆立本死了,也記不清前年還是更早的事。抵達的次日,雪嶴就上門去拜見,他的兩個兒子對佛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全都持重老成以“大師”之儀待他,殊不知雪嶴和閆相相識的時候,才是個半大孩子,他們既是師徒,亦有心聲相通之父子情誼。 前一日去靈巖寺,玄奘的鬆樹還在那兒,法師當年將往西域,在靈巖寺見到一棵孤零零的鬆樹,玄奘站在庭院裡摩挲樹枝,說,“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長;若吾歸,即卻東回。使吾弟子知之。”他上路之後,這鬆樹果然每年都向西而長,後來有一年,忽然向東長了,門人弟子就知道他往回走了,遂向西迎了他回來。這鬆樹人稱摩頂鬆,雪嶴問彥悰法師的時候,他哈哈大笑說是無稽之談,卻依然領他去看了這棵神奇的靈鬆,並確認其的確一路突轉,“萬物有靈,但正法不顯神通。” 雪嶴資歷淺,最初在景雲法師那裡依止,到二十歲,機緣巧合,再拜玄奘,受了比丘戒,正式領了度牒,次年玄奘法師在玉華宮譯場圓寂,他就跟著彥悰法師整理書稿,在靈巖寺見了之後,又去了譯場。 一個離家很久的人是這樣的,路上總有各處覺得欠了照麵,需要趕快重訪一遍,景雲法師去了洛陽,長安譯場裡冷冷清清,窺基法師枯坐著,不知在譯經,還是在禪定。雪嶴獻上了新搜集的幾種經卷,自玄奘取經歸來,世上人便常說天竺法滅,正統還要看大唐。唐朝的和尚一路受到禮遇,訪各地古剎名殿的同時,也不免坐壇說法,雪嶴一路熱熱鬧鬧回來,見長安譯場冷清,倒是有點驚訝。他走的時候,慈恩寺立下高宗親筆題寫的碑石,當年高宗敕令群臣學士等人去慈恩寺,讓玄奘與呂才當麵定對,萬人空巷,想要知道著名的玄奘法師,和他代表的天竺佛法,是否能應對當時最有學問的人的質疑,結果這場質辯以呂才“詞屈謝而退焉”收場。這結束了經年來儒道兩家對佛教越來越明顯質疑,皇帝也在樂意或不樂意之間,選擇了重新站在佛寺僧團後,表示立國的根本在佛法之中,而大師是王朝的重寶。 窺基知道師父對名利這些事情並沒有什麼反感,順應潮流,名利便能為我所用,而不是迷惑心靈,但有時候會招來更大力量,摧枯拉朽,想要拉他去往新的方向。那些沒什麼不好,隻是他有他的願望的立身所在,如果他屈服了,那玄奘就不是玄奘了。 這樣的想法玄奘開誠布公的和弟子和門徒分享,他是個坦率的人,多半那是源自於他的勇氣,對真理的追求和對佛法的虔信帶給他的勇氣,如果有人問的話。今日弟子們在謀略甚至修行功夫上可能做得更好,但沒有人繼承他的勇氣。 “你高估了勇氣的重要性。”青煙裡有聲音響起,窺基回想了一下這個聲音,想要賦予其一些真正作為聲音的質感,譬如,這可以是一個柔軟的女聲,又有些低沉,富有磁性,也許是個俊美的男聲,講的也許是漢語,也許是梵語,又或者烏爾都語,波斯語。翻好了所有的經,時不時會聽到各種聲音,在空氣中填補曾經滿天神佛的位置。 他已經聽說學生雪嶴走了同樣的路回來,即使所有人都明知僧人雪嶴並沒有孤身一人行走西域的信心和願望,他身負宮中貴人的期望,一路都有各方力量協助,半推半抬的上了路,和玄奘法師所遇到的艱難險阻絕無可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後又選擇了海路回大唐,也是借鑒了其他僧人的做法,避開永遠在未知狀態裡的大漠路。他也成功了。 窺基想到這裡,覺得自己聽到的聲音說得沒錯,這一回雪嶴又送來幾卷路上收的經書,他並沒有因為看到新的經書而欣喜,譯場冷清,是,沒有新經,人們不是總需要新經的,譯場這二十年,譯經近百部,千餘卷,抄經不計其數。“不用再譯了,已經足夠了,足夠我們開始真正的修行,幫助信眾的真正理解這些經卷,理解唯識,理解瑜伽,理解擺脫苦難的路徑。” 他帶雪嶴走到一處地窖,裡麵整齊擺放了數百種經卷,既有貝葉、也有常見的竹簡或者各類絲絹。他把雪嶴帶來的經卷也壘了上去,在一旁案桌上的簿記上,登記了幾樣: 收:僧雪嶴 調露元年大般涅盤經一部十卷 調露元年迦陵經一部八卷 寫完了把筆一扔。雪岱仍侍立一旁,窺基不由有了莫名的嗔意,抬眼問他,“這些經,可曾都讀過?” 雪岱搖頭,”經海浩瀚,並未曾全領會。” “是啊,你帶來的十八卷,總將會有緣人開啟。”他自小出身富貴,又好學,幾十年來除參與譯經,又作述記、贊疏、疏鈔,於玄奘法師門下,造疏最多,人譽“百部疏主”,隻是中年後發福,行動欠旺健,對去過天竺的僧人,總有些酸意。他看雪岱一臉疑惑,又心軟了下來,“你路上有練功沒有,倒是我們坐下喝盞茶,講講西域外境正識,若沒有,我佛慈悲,我就將去做些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