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1 / 1)

金羊記 晴天的思索 2678 字 2024-03-22

那趟一路順利到長安,米尾把米藍霓交給了祆寺裡的人,之後每次到長安,都會抽時間去看看她,眼見她從一個散發小女娃,長成了妙齡女子,總是一身紅衣裝束,帶著垂絲帷帽,騎於黃馬,風姿嫻雅,必要惹出風雲。   米藍霓這會兒不在。米尾等了一陣,他們除了大漠上相處了一段,其餘時間,竟是聚少離多,米藍霓也從一開始的依賴,轉變成越來越獨立的一個女子。她在教中地位日益尊崇,人們以她為祆神在人間的信使——她給所有人帶來期待,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去絕望,這突如而來的偏激想法嚇壞了米尾,從什麼時候起他這樣看待問題,從他無法忘記米藍霓的凝望、她嘴角旁微笑著的梨渦開始麼?   他敲開小院一側第一間屋子,裡頭是看門人一家,他為米藍霓從故鄉帶來了五彩棉織布和自己硝好的一片紅狐皮,又擔心如今生在繁華之地,米藍霓哪裡會看得上這些,又哪有時間把這些半成品做成衣裳,於是臨時又添了本地知名的細點幾樣,都給了看門人;對方說米藍霓去洛陽了,不知何時會返。   走出小院,米尾順路到連著的大祆寺看看,早上人不少,點滿了燈,不僅有波斯人過來,更多的是長安本地人,為為君者、為臣者、為父者祈福,門外就是花市,沿桃花渠旁的柳樹一字排開,除了盆花、花供,也有各色鮮切插花,看了一陣好不熱鬧,買了盆油綠老鬆,又去了西市後頭長壽坊。   “皇上還是沒有應允。”他對老人說。   老人給他添上茶湯,“有一天會出兵的,不是這個皇帝,就是下個皇帝。薩寶怎麼樣?”   “薩寶和你的講法一樣,可是卑路斯王子羈留在吐火羅,阿拉伯人根基日深,無法再等。”   “有時候就是天數,天子剛滅西突厥,滅百濟,接著往西還是往東,天子的決策,就是國家的天數。”   “薩寶也許要留下了。”米尾想起皇上賜的大宅,想起薩寶對商會邀請的各種推辭,“薩寶這一回在大漠沒有拉過一次弓,也許已經停止做成為草原上雄鷹的夢,當年安宮和薩寶,為什麼失了聯絡?”   米尾跟著薩寶來安宮在長壽坊的大宅好幾次,安宮是薩寶的老薩寶,每次薩寶都帶來高昌的乾果、涼州的美酒,又帶著徒弟們講路上所見,殷爾肯和米尾當年是才剛剛成年的稚嫩青年,一進城的拘謹,終於在同族人的宅院裡拋諸於外,兩人都覺得這才是首次他們可以放鬆,真正去感受唐朝的生活,學習此地風俗習慣,不用多想他人對大漠胡人總有的異樣眼光,也不用每刻想著怎麼用精妙的話術,讓所有人都掏空口袋,換一些西域的故事,有時候他們確實賣的是故事,一個尋常的夜光杯,上麵花紋是如何幾千年來延續同一製式,講一講如何用焉耆城裡深深藏於地下吞吐靈氣的地水,養出今天的幽光。薩寶話不多,但總在這個時候,米尾能感到薩寶對他和殷爾肯的欣慰和驕傲,這種溫情讓他按捺心內常常湧起的火。   但從某一次開始,薩寶隻是把東西托仆役送過去,他不再去喝茶,米尾和殷爾肯便私自去,薩寶聽到了,不置可否。   安宮頭發已經全白,夏天家裡無外人,他取下頭巾,旁人就會驚覺其實老人的頭發已經落了大半,前一年口中齒斷,家裡剩兩個小妾和幾個粗使女仆,兒女均成家,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和沙姆斯相比,還是平衡的更好一些。大漠上漂泊,心無所羈當然好,但到了年老眼花,手臂不再有力量開弓,大腿無法夾住馬背,大漠也有遺棄寵兒的一天。沙姆斯並沒有成家,但不代表他不會被公平的引導到每個人無法抗拒的命運,他這不還是需要低下頭,拴了馬,成為一個長安異客,他們這些胡商,一生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積聚財富,開枝散葉,又或者米尾是對的,不能等待,投身復國大業,這件事做成了,青史留名。   “沙姆斯心裡有計較,很多事情,熬到發全白,齒全落的時候,就自然而解。”安宮回答米尾,這個新的一代,選擇更為激進的道路,前麵會發生什麼事,他不知道,即使活了那麼多年,他也隻是知道一個和他一樣聰明作出所有正確選擇的人,會被引導到怎樣的終結裡,這種單一的確定,也需要參考當時的政治局勢,長安這才成了他漂泊的終點,和一個被稱為家的地方。   對路上的人來說,長安有時候是終點,有時候是個起點,有時候,隻是路過的一個大城而已。   沙姆斯自當上薩寶,就定期把所得兌為黃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換成比黃金體積更小,價格倒更大的東西。他花了十九年,一顆顆贖回了所有的鮫珠,說贖回,波斯商人一早相信,這些珠子都是阿拉伯商人從波斯人那裡騙去,怎麼騙,靠命運,靠一些意誌薄弱的人選擇了不正當的道理,靠神雖然容忍人有低落時,但正義,總是跟隨堅信的人。   最盛時,米尾領三十六作人,殷爾肯帶八名通譯、三名廚師和兩個帳內奴仆,隊伍浩浩蕩蕩,是絲路上誰聽到都要禮敬的,他們分得的賬上收入,以金條記,早已足夠在長安置下產業,但幾人的打算卻是另樣的,他們要支持波斯軍隊,擊退阿拉伯人,在他鄉日益繁華強盛的世界裡,無時不刻想著自己國土上的硝煙和王朝曾經的榮耀。   而此時沙姆斯坐在太平坊的房子裡,大門掛了空匾,方便新主人隨時把名字寫上去,房子有三進,每一進都種滿了牡丹,看來前主人是個風雅的人,他想起前一日畫師講的,世間所有的好東西,人們隻是臨時為下一位主人保管罷了。看門的老頭留了下來,說起上一個主人,是個長安貴少年,常年遊走僧俗之間,後來就再無其蹤,算來總也有十二年了。起初還期待有人會來收房子,猜測少年背後究竟是怎樣的人家,後來除了來了幾個男人把物件搬走,竟再無聲息,倒是委托看門的老頭好好維護,把外院的八間屋子租了出去,所得均供平日維護修葺和看門人一家生活所費。另兩進再分別有十間屋子。倒沒想到等了那麼多年,倒是宮裡來了人,告知了他屋子易主的事,這才明白原來少年背後,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