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要和這屋子一起到死,任誰都無法阻攔,皇帝也不行,胡人也不行,他們最後不樂意的話,盡可讓自己去死。沙姆斯點點頭,皇恩浩蕩,反正有這麼多間,老家人就是自家人,他可以把路上那些胡鬧的長大的孩子接過來,讓他們一路千山萬水走遍之後,有點底氣,找點更切實的東西可以去發展和創造,人哪像是流水,路上跑的路長了,心就散了,水裡也摻雜種種泥沙,讓人腳步沉重,視野模糊,時不時得靜那麼一段時日,孩子們也是可以讀些漢人家的書,懂大漠的煙,也明白長安的街巷。 萬事俱備,也許就跑這麼最後一趟,回來可以開個地毯鋪子。這幾日米尾和殷爾肯幫他把客棧裡的地毯都搬了過來,堆在廂房,已然是頗為可觀的一筆財富,這幾年也不急著賣,唐宮這幾年尚西域絲樂,宮裡跑的人,都傳出去現在的內殿,沒有一尺地不觸腳綿軟,供娘娘們興致所至,讓樂師們移入帳後,席地而坐,又有舞班的女孩子,那腳踝係好銀鈴,纖細到像是要折斷,在這毯上做胡旋舞,便揮灑自如得多。這風一起,人人都想在自家仿這種異域情致,商隊在老家雇了女人們不停的織造,這麼每年都是滿載而歸,貨源也不愁,老家的孩子,也有個出路。米尾就長得很好,薩寶想著前後幾步,若自己就這麼停下腳步,安定下來,養如今的這些人,並非做不到。這麼想著,自己後半生的事也有了著落,大漠的孤煙,相比如今院裡這一處牡丹盛開的富貴景象,怕是隻勾起疲憊。 其時從在客棧租下那間長租房,他就已將長安當作自己的家,人要離家,才突然意識到有家的牽記,他有他的儀式,譬如一回長安,就要見遍西市的胡商老友,要和幾位大人約一起嘆當年的硝煙英雄和如今的種種隱患,聽家裡的小子們背一遍書,真到預備出行,他要停下所有事去兩個地方,祆廟一天,另一天,沙姆斯要去慈恩寺見一見三藏法師。 大慈恩寺,本是高宗還是太子時,為紀念母親文德皇後而建造的一座寺廟,後來成了長安四大譯場之一,三藏法師在寺內起了座五層寶塔,喚名“慈恩塔”,專門用來安放從天竺帶回的經卷梵本。三藏法師本不喜歡住在京城,他隔幾年要給皇帝寫作文,要求去嵩山、要求去揚州、或者去洛陽也好。可無論哪個皇帝,都沒有怎麼同意。於是他在長安的這座寺廟,住了很久。 法師就是法師,從來不抱怨任何事情,天竺一路波折極多,對法師來說,不過是尋常,與皇帝做朋友,才讓他有時手心出一些汗。這些年他去宮裡次數不少,皇帝一病,心病也好,頭疼病也罷,都要叫法師過去,聊不得幾句就罷,法師也年紀大了,小太監不敢催他,看他一個人慢慢的在宮場裡走,那也是沒有遮蔽的一塊地方,法師這年在粗翻《瑜伽次第經》,心裡文字不停翻滾上下,並不曾在意頭頂的烈日,到寺裡發現頭頂紅一片,想起當年路上背簍上尚有個竹簾遮擋,便思念起薩寶來。 兩人交情長,又常有閑人添油加醋的講他們的事,長安城的閑人講起來就要爭吵不休,總的來說,總有三個以上可能的地方,法師和薩寶就那麼結識了,裡頭也有魔怪,也有俠客公主之類,可惜大多都湮失了,留到今天,隻一個瓷盤,保存在今天巴基斯擔伊斯蘭堡一家私人畫廊的內室裡,寥寥幾筆畫著法師和薩寶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