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流(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600 字 2024-03-20

駿馬疾馳了個把時辰,已是月上時分,終見路邊密林之內,現出一個寺廟。   這廟宇規模並不甚大,在暗淡的月光下,不論黃墻黛瓦,都難辨顏色,隻影影綽綽見到廟門正中懸著一個匾額,上書三個燙金大字:“佛隱寺”。   易飛廉循小路馳到近前,飛身下馬,抓住門環敲了幾下。   未幾,廟門洞開,開門的小沙彌提起燈籠照見他的相貌,“啊呀”一聲,頗有驚喜之意:“阿彌陀佛,未料易施主晚間來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易飛廉叉手還禮道:“小師父,在下路遇傷者,若不救治恐有性命之憂。我想貴寺湯藥齊備,福元大和尚又精擅岐黃之術,故而鬥膽前來叨擾,還望小師父為我通稟一聲,在下先行謝過了。”   小沙彌忙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易施主真乃菩薩心腸。且先進來安坐,我去報知師父。”   易飛廉當先跨入,二徒負著武元衡亦步亦趨,也跟著進了知客寮。   稍候片刻,便見一名慈眉善目的圓臉老僧快步趕來,方跨入門口,便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數月未見,四俠別來無恙否?”   見來人正是佛隱寺住持福元,眾人一齊起身還禮。易飛廉道:“托大師的福,飛廉一切順遂。”   適才小沙彌已將易飛廉來意告知福元,福元見武元衡躺在榻上,便問:“傷者便是此人?”   易飛廉答道:“正是。飛廉撞見此人倒在路邊,不敢見死不救,隻恨自己本領低微,才不得不前來打擾大師清修,失禮之處,謹此謝過。”   福元擺手道:“好說,好說。治病救人正合我佛慈悲濟世的本意,和尚分內之事,四俠何必客氣?”   他一麵說著,一麵將武元衡橫置榻上,手把脈象,又翻了翻眼瞼,檢視半晌,方才籲了口氣:“此人頭上受了重擊,又失血過多,這才久久昏迷。也虧得他頭骨堅硬,擊打處又略略偏過了致命處,再加上四俠度入的真氣護體,方能僥幸撿回命來。不過這鈍器擊打之傷,倒也不難醫治,和尚給他寫個方子,讓他在敝寺將養些時日,料無大礙。”   易飛廉喜道:“如此甚好,多謝大師了。”   福元立刻援筆寫下方子,又喚人將傷者抬去空閑的居士寮房照料,這才坐回榻上,笑瞇瞇地看著易飛廉:“數月不見,四俠愈發清朗了!這兩位想來便是令徒了?”   “不錯,兩位小徒一喚李為善,一喚陳學義,此次我奉家師之命出山辦事,也帶他二人去長長見識。”   兩人都向福元恭敬行禮,齊喚“大師”。福元雙手合十,點頭回應,又轉向易飛廉,關切問道:“說到尊師危崖先生,不知他近來一切可好?”   一聽“危崖先生”四個字,易飛廉趕忙起身離榻,李為善、陳學義二人也斂容肅立,意甚恭敬。福元和尚口中的危崖先生,正是易飛廉的師尊,瑯琊劍派掌門人穀聽潮。   是時為唐德宗貞元二十年(注:即公元804年)。唐人尚武,歷來不禁民間結社習武,而安史之亂後,此風愈盛。   這瑯琊劍派位於帝國東南,滁州城郊瑯琊山中,始建於唐中宗景龍年間,迄今已近百年。瑯琊劍派以一套瑯琊劍法稱名於世,而掌門穀聽潮更是武林中的元老耆宿,威名素著,地位庶幾可與少林方丈相提並論。   不過,穀聽潮昔年練功遺下怪疾,往往每隔數月便發病一次,發作之時渾身顫抖無力,但數日之後又不藥而愈。福元也曾受邀為其診視,奈何始終不得要領。穀聽潮本人固然豁達開朗,不縈於懷,福元卻有醫者之心,自然多所牽掛。   易飛廉知福元問話之意,答道:“不敢勞大師垂問,我師舊疾已久,偶爾發病,仍是難免。但除此之外,他老人家倒是清健得很。”   福元點頭道:“此疾說來實在怪甚,不怕四俠笑話,十數年來,貧僧翻遍醫書,想要找到破解之法,奈何連此疾的因由也剖解不清,更遑論救治了。哎!總是貧僧學藝不精之故。”說罷連連嘆氣。   易飛廉忙道:“這些年來,家師延請的名醫隻怕不下十數人,豈止大師一人束手?還望大師不必過於自責了。”   福元仍是慨嘆了一陣,又問:“對了,四俠向來瑣事纏身,今日怎麼有空到壽州地麵上行走?”   “不瞞大師說,在下此次倒也不是特意來壽州,隻不過代掌門前去襄州赴一趟喜宴,回山時恰巧路過罷了。”易飛廉口中說著喜宴,眉目中卻透出一分憂色。   福元年紀雖長,眼神卻頗犀利,瞧出了易飛廉言不由衷之處,於是問道:“襄州?是蘇家莊?這其中,莫非是有什麼不妥麼?”   “是蘇家。”易飛廉嘆氣道,“蘇家長女年已及笄,蘇莊主便為她安排了一門親事,招了沈南雁沈郎君做女婿。”   蘇家莊,南武林之首腦,大歷六年(注:即公元771年)建於襄州,現任莊主蘇遠來膝下有二女,此次為之招婿的,乃是長女。蘇家招婿,自是武林中一樁盛事。   福元凝思道:“老衲不諳世事已久,如今江湖中的青年俊傑,泰半都不識得。不知這位沈郎君是何身世背景,竟能得到蘇莊主的垂青?”   易飛廉道:“這位沈郎好生了得,他乃是滄浪派的後起之秀,眼下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便當上了掌門人。”   他這番話說得平靜,但身後李為善、陳學義二人,卻相互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福元略一思忖,用手指緩緩敲擊幾案,一字一頓地道:“滄浪派,六合門。四俠擔憂的,莫非便是此事?”   易飛廉擊掌贊道:“大師不在江湖,江湖中事,卻逃不過你的眼睛。”   福元所言“滄浪派”、“六合門”,皆是當今江湖中聲勢頗盛的門派。兩者一南一北,原本毫無瓜葛,但近些年來勢力擴張,均染指到淮河一帶,雙方便生出齟齬,沖突不休。   原本武林門派之間,有些恩怨過節,甚或相互攻伐,也不足為奇,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然而,兩個月前,滄浪派老掌門楊慕遠被人暗算,死在汴州城郊。   六合門的總堂口就在汴州,嫌疑本就極大;更要命的是,但凡看過屍體的人,都說其致命傷乃是胸前的三道斜行刀傷,正是出自六合刀法中的一記絕招——“陽關三疊”。   這樣一來,兩派的仇便算是做死了。   若單是兩派相爭,也還罷了。更麻煩的是,此事背後是近年來暗流湧動的南北武林對峙。   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林的泰鬥,但在當今住持了明方丈治下,闔寺潛心修佛,甚少涉足江湖紛爭。   除少林之外,武林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北陸、南蘇、東瑯琊”三家。穀聽潮威望雖高,但他秉性謙和沖淡,並無統禦武林之心;然而冀州陸家堡、襄州蘇家莊,卻皆大有籠絡群雄、號令天下之望。   因此,滄浪派、六合門之爭,表麵上是兩派之爭,背後卻是南蘇、北陸之間的角力。   隻不過礙於地位情麵,此前兩家從未公開破臉,也未直接卷入沖突。   但現如今,蘇家莊竟和滄浪派結成翁婿,那麼,滄浪派倘若對六合門動手,蘇家莊勢必無法作壁上觀。   蘇家莊一旦介入,陸家堡便非出手不可。   如此一來,南北武林定然陷入相互仇殺的無盡旋渦之中,不知到何年月才能止歇。   這道理如此淺顯,連易飛廉的兩個年輕徒兒都明白,鬥室之內一時默然,眾人皆在心中悄悄推演,暗自怵栗。   氣氛凝固半晌,還是福元率先開腔,打破了沉默:“嗬嗬,易四俠,兩位少俠,此事會不會是咱們想得偏了?興許那沈郎君確是人中龍鳳,人品武功俱是一流,蘇莊主愛才心切,這才挑他做了乘龍快婿,卻未顧忌到江湖上的牽絆,也未可知啊?”   易飛廉抿著嘴唇,並未立刻回話,似在內心斟酌。   他的次徒陳學義卻忍不住道:“福元大師,你老人家並未親至喜宴,所以不知。你若去了,便知道我師父並非杞人憂天。”   福元“哦”了一聲,問:“陳少俠,此話怎講?”   陳學義見師父並未出言製止,便續道:“咱們起初隻知道蘇家招婿,卻不知這位沈郎君是何身份。師父在路上說,近年來,南北武林之間紛爭日盛,實非我輩之福。此次蘇家大喜,若是蘇莊主能請到陸堡主大駕光臨,大家把話說開了,就算不能立刻化乾戈為玉帛,至少也能緩和一二,這便不隻是一樁喜事,更是一樁幸事了。”   福元道:“四俠說得不錯。那後來呢?”   “後來,咱們進了蘇家莊,蘇家倒是客氣得緊,雖然我掌門師祖未親自前來,但一來師祖輩分太高,二來對方也知道師祖身上抱恙,因此並未介意,還是蘇莊主親自來接待我師父,再三表示謝意,算是給了咱們十足的麵子了。咱們一開始還高興得很,可後來看賓客陸陸續續前來,可就有點不對勁了。”   “哦?何出此言?”   “這前來賀喜之人流水一般,我們細細打聽了,可都是青城派、衡州槍、黔南苗寨這些與蘇家交好的南方門派,而淮河以北的門派呢,來者寥寥,便是偶有賓客到訪,也不過是太原府馬家刀、滄州太平拳等無足輕重的幾家而已。北武林最要緊的陸家堡,還有陸家堡的左膀右臂汴州六合門、幽州玄靈派,一家都沒有到。我聽說,蘇家壓根就沒往陸家送喜帖。”   聽到此處,李為善忍不住評論道:“蘇家連麵子上的客氣都懶得裝了。”   福元忍不住嘆道:“哎,蘇莊主此舉……”他是有道高僧,不好在人後隨意指摘,但言下之意,自是頗不以為然。   “請不請陸家,倒還在其次。”易飛廉一直安靜地聽著,這時突然吐氣開聲,“我看這位沈郎風采,在同輩之中當屬佼佼,確是武林中少見的青年才俊。但以滄浪派規矩,楊老掌門仙去,掌門之位該傳給副掌門耿伏虎,再不濟,也該在四大長老中挑選一個。沈南雁何以遽然上位,蘇家又何以在喜宴之中才公開其身份,內中隱情,誰也不知。惟其如此,才不能不令人心生疑懼。”   福元頷首無言。武林之中,一門一派無論地位如何尊崇,插手別派掌門廢立都是極為忌諱之事,那等於是自居於共主,將別人視為附庸了。此番惡例一開,日後勢強者都去擺布勢弱者,這江湖還不亂套?   話說到這裡,眾人都是興味索然,便沒法再往下談了。福元見天色也已不早,隻得泛泛寒暄幾句,幫眾人都安排好了歇宿的寮房,隨即告退。   易飛廉回到房中,又閉目凝思了一陣。他的性情頗與乃師相似,謀慮雖深,卻又豁達,一時無法之事,也不去反復糾結。   於是取水凈麵之後,便脫去長袍,解下腰囊,準備上榻安睡。腰囊扔到幾上,發出“篤”的一聲,似是硬物撞擊幾麵。   易飛廉一怔,忽然想起那位武兄遺落的木盒還在自己手中。當時,他從陳學義手中拿過此物,隨即放入腰囊,並未細細打量。這時復又想起,便從囊中取出木盒。   他取出此物,倒也不是要窺人隱私,隻是想傷者既已暫時安頓下來,自該原物奉還。   但一取出木盒,就著青瓷油燈的亮光,他立時發現此盒通體烏沉,紋理宛然,乃是由名貴的檀木製成;六麵上均有金線勾勒,搭扣更是純金所製,連掛在搭扣上的小鎖也是爍爍放光,更顯得器物貴重。   易飛廉將盒子翻轉過來,隻見盒子底部淺淺地陰刻著兩個字,若不細看卻絕不明顯。他湊近燈火,小聲念道:“推……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原本鬆弛的神情,忽然漸漸變得凝重。   他翻看木盒,原本純是出自好奇,並沒有開蓋細究的打算。但見到這兩個字後,他略一沉吟,卻改了主意。   木盒雖然上鎖,但在易飛廉眼中卻也不在話下。他從行囊中抽出一根銀針,伸進鎖眼慢慢撥弄,片刻之後,“哢噠”一聲,鎖梁彈出。易飛廉取下金鎖,小心翼翼地掀開盒蓋,露出了淡金色綢緞襯底和一方印符。   他將印符取在手中,隻見此物通體金黃,粲然發光,料是以金、銅之類的金屬所鑄。上半部分的把手鑄成獸形,其狀若豹,筋肉強健,爪牙宛然,作伏地欲撲狀,下半部分則是平平整整的一塊。   環看此印,周身全無銹跡,隻有那豹子的身側略顯暗沉,料是人手長年摩挲所致,昭示此物絕非新近所鑄。   他又將印符翻轉過來,手指印文,默默念道:“推……思……忘……寢……奉……天……鎮……軍……”一遍念罷,長籲一口氣,仰頭望向屋頂,似在思索著什麼。   半晌,他將印符重新收回木盒,開門出去。   因有福元安排,門外有個小沙彌隨侍,見他出來,便雙手合十道:“易施主,有什麼吩咐麼?”   易飛廉道:“小師父,那傷者若是醒了,必定會來找我。你們叫他不必心急,就說東西還在,先請他喝一碗米粥,再帶他來見我。”   小沙彌道:“是,悉聽施主安排。”稍一猶豫,又問道,“若是時辰太晚,是否明早再帶他過來?”   易飛廉斬釘截鐵地道:“不,無論何時,隨時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