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盟(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4756 字 2024-03-20

武元衡感到自己在無盡的暗夜中穿行,四周似乎空無一人,卻又似有群敵環伺。竊竊私語聲從四麵八方滲來,密如流水,仿佛在醞釀一個絕大的陰謀。   一張蒼老的麵孔在眼前浮現,卻辨不清遠近。那眼神……是痛悔?是期許?是責備?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一言不發。   “聖上!聖上!”武元衡一邊大喊,一邊膝行上前。   但那張臉倏忽變化,變成了一張吊梢眉的蒼白麵孔。“武中丞,你手裡的東西,不知可否借給吳某一觀哪?”   周圍的竊竊私語變成了桀桀怪笑,此起彼伏。   武元衡感到胸口說不出的煩悶,唯有放聲大喝:“少誠公!你縱兵劫掠朝廷命官,如此大逆不道,不怕天子降罪麼?”   那張蒼白麵孔倏忽再變,變成了一張虯髯狂放的兇悍之臉,那臉爆喝道:“武中丞,事已至此,諒你插翅難飛!”忽的舉起手中長棍,如霹雷般砸將下來……   “啊!”武元衡大叫一聲,猛然睜眼。   夢中一切歷歷在目,記憶長河冰蓋消融,奔騰席卷而來。   在黑暗中,他摸索著衾被和臥榻,觸手之處全是陌生。“來人哪!有人嗎?”   隻聽吱呀有聲,五步之外,一人手持燈籠走進屋內。   未幾,油燈點起,亮光更擴大了一些。   武元衡隱約看到是個僧人,不禁問道:“這,這是何處?”   那僧人道:“回檀越的話,此處是壽州佛隱寺,敝寺福元大和尚剛剛給你瞧過傷。”   聽說是個寺廟,又已地處壽州,遠離危險之地,武元衡稍稍放下心來。但想到一事,忙又問:“是誰送我來此的?他人在何處?”   那僧人從食盒裡取出一個小碗,放在桌上。“那位施主也在敝寺之中,他交代說,若是檀越醒了,請先用了這碗小米粥,再去見他不遲。”   武元衡早覺饑渴難耐,此處雖然陌生,但對方既著意救他,想必不會害人。當即拿過碗來,將尚有餘溫的米粥一飲而盡,腹中終於稍安。其實這點食物遠不足以果腹,但他心有牽掛,放下碗便催促僧人帶他前去。   那僧人也不多話,便提著燈籠導引他出門。兩人穿過一個曲曲折折的回廊,來到一處寮房門前。門前立著另一個僧人,見他二人前來,點了點頭,反身敲門道:“易四俠,訪客來了。”   這時已是深夜,四周萬籟俱寂,但僅僅一個呼吸的停頓,裡麵便有人朗聲回道:“請他進來。”   僧人推開門去,武元衡舉步跨過門檻,見易飛廉已經起身披衣坐在榻上,臉上倦容未消,目光卻炯炯有神。再一打眼,榻邊幾上放著一個木盒,正是自己掛念之物。   門在身後關上,鬥室內便隻剩武、易二人。武元衡深深一揖道:“恩公兩次相救,武某大恩不敢言謝,唯有日後補報。隻是……這幾上的木盒,是武某隨身之物,還望恩公賜還。”   易飛廉盯視他良久,方才緩緩問道:“武兄,你到底是誰?”   武元衡直起身子,迎著易飛廉的目光,不避不讓。“恩公救我性命,原不該有所隱瞞。在下姓武名元衡,乃是當今禦史臺中丞[1],此番奉天子諭旨,前往江淮諸道觀風。”   易飛廉點點頭,對他的官家身份既不意外,也不諂媚,目光重又投射到木盒之上。   武元衡見此情景,心中已經了然,於是一振長袍前擺,在正對著臥榻的胡床上坐下:“易四俠對武某的身份毫不意外,對此物又如此鄭重,想必識得此物。”方才他在門外聽僧人稱呼,已知道易飛廉原來行四。   易飛廉有些出神:“以易某的年紀見識,自然不可能認得。但家師曾對我說過一些經年舊事,一看到此物,我便想了起來……”   他突然將目光轉向了武元衡,口中迸出五個字來:“推思堂豹符。”   武元衡深吸一口氣,未置可否,但易飛廉已從他的沉默中得到答案。室內一片靜謐,唯有燭火搖曳。   半晌,武元衡苦笑道:“若武某沒有猜錯,尊師想必正是穀掌門。武某無福親見他老人家真顏,但若武某所知不差,尊師穀掌門,還有尊師祖程老掌門,當年都是站在朝廷這一邊的。”   易飛廉聽出了他話中的試探意味,冷笑道:“嗬,武兄莫非是怕易某對這豹符有所企圖?你放心,在下請你前來,正是要原物奉還。”說罷將木盒丟到了武元衡懷中。   武元衡慌不迭接住,又將木盒打開,湊近油燈細細檢查。   易飛廉見他如此小心,又冷冷地道:“家師曾對我說,此印十餘年前便已逸失,此後推思堂消亡、四方盟星散,大致便因此而起。如今此印既然重見天日,想必是皇帝老兒想要借此重啟四方盟。”   他說到此處,見武元衡仍在反復翻轉印符,觀察是否有磕損,不禁加重語氣嘲諷道:“武兄有朝一日回到朝中,應該告訴那皇帝老兒,請他不必癡心妄想。如今朝中再無西平王(注:即中唐名將李晟),而江湖也……哼!”   易飛廉本想說“江湖也已是一盤散沙”,但轉念一想,武元衡一介書生,如何懂得這些,便隻哼了一聲,略過不說。   武元衡毫無反應。   他仍在細細摩挲著這方印符,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張蒼老的麵容。   在他離京之前,兩人曾徹夜長談,此後漫長的行程當中,那張臉在他腦中反復出現,那句沉痛哀愁的話也在耳邊反復回響:“帝業不興,社稷中衰,何計可施,何人可依……”   他緊緊攥著印符,手指泛白。   易飛廉冷不丁咳嗽一聲,將武元衡從思緒中拉回現實:“武兄,如今完璧歸趙,你可以放心回去歇息了。”   武元衡覺得自己的後腦仍在隱隱作痛,眩暈感也時不時地襲來。但他已經意識到,也許自己應該再堅持一下:“以四俠之意,若欲復興四方盟,已是天方夜譚了?”   “哈,原來你聽到了。”   “若四俠對此事果真不屑一顧,托僧人轉交此印便是,又何必多此一舉,夤夜麵見鄙人,談這些陳年舊事?”   易飛廉一怔。他的種種安排,隻是隨心所欲,並非刻意而為,但如今被武元衡點明,他竟然無從分辯。   片刻之後,易飛廉才答道:“武兄,不論推思堂還是四方盟,在下從未親歷,自然談不上什麼關心。你若問在下緣何珍而重之,非要將此物親手還給你,無非有二:一是我見你目光清正、行止有度,相信你是個有德之人;二是家師從前多次談起此盟,頗有懷舊之意,又以此盟衰落為憾甚,我也怕日後家師若是得知今日之事,責怪我對持印人不加援手,傷了他拳拳故舊之情。”   “原來如此。”武元衡喃喃道。   聖上,此番東來,也許微臣能為你帶回更多東西。   “關於四方盟之舊事,不知四俠知道多少?”   “易某所知不多。”易飛廉有些奇怪武元衡為何開啟這個話題,但更奇怪自己為何老實答話。一個江湖遊俠,一個朝廷命官,有什麼可說的?   但他不自覺地想起穀聽潮說過的隻言片語,回憶道:“大約二十年前,諸節度使反叛,釀成‘二帝四王之亂’[2],半壁天下陷於戰火,連長安城都被叛軍攻陷,國家之危殆,幾不下於安史之亂。”   “後來,西平王受到皇帝重任,內掌神策軍推思堂,外聯天下豪傑,各方結成一個四方盟,聯手討逆,終於平息叛亂。那時,包括敝派在內,中原武林的幾大門派,均隸屬於四方盟之下。”   “不過後來,西平王年老致仕,推思堂亦遭裁撤,朝野之間斷了聯係,此盟也便成了一個名存實亡之局。”   武元衡點點頭:“四俠年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陳年舊事,想必是穀掌門昔日所言。不知穀掌門對當年之四方盟,如何品評?對當今天下大勢,他老人家又是如何看法?”   易飛廉擰眉思索,一時不知如何接話。穀聽潮有時回憶故人故事,僅僅是有感而發,也往往點到即止,並不做長篇大論的鋪陳。至於天下大勢,他或許偶有提及,但易飛廉平時思慮並不及此,猝然之間,自然無話可說。   武元衡見他答不出來,便也不再追問,隻悠悠地道:“其實四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四方盟並非自西平王而起,而是由汾陽王(注:即中唐名將郭子儀)所建。”   “哦?”易飛廉見武元衡擺出一副講故事的模樣,不覺更加好奇,“願聞其詳。”   [1]禦史臺中丞:禦史臺負責糾察百官,以禦史大夫為長官,禦史中丞為其副手;但有唐一代禦史大夫並不常置,因此往往以禦史中丞為長官。   [2]二帝四王之亂:包括“四鎮之亂”和“涇原兵變”。唐建中二年(781)至貞元二年(786)間,因唐德宗意圖削藩而舉措不當,導致成德、魏博、淄青、山南東道、淮西、涇原等節鎮先後舉兵叛亂,都城長安一度陷落,唐德宗被迫避難於奉天(今陜西乾縣)。在名將李晟的主持下,唐廷耗費數年時間,最終平定叛亂。由於此次戰爭之中,二人稱帝(即太尉朱泚稱秦帝,淮寧軍節度使李希烈稱楚帝),四人稱王(即盧龍節度使朱滔稱冀王,成德節度使王武俊稱趙王,魏博節度使田悅稱魏王,淄青節度使李納稱齊王),故後世稱之為“二帝四王之亂”。